我有小事大如斗(1 / 2)
站在桂花岛山脚渡口处,陈平安轻轻跨出一脚,便踏上了倒悬山。
桂姨事先就跟陈平安说,桂花岛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时分,卸载那些来自宝瓶洲、俱芦洲和桐叶洲的货物,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老龙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马致三人,需要亲自盯着每一手货物交易,没办法带他去倒悬山客栈下榻。原本桂姨想让金粟领着陈平安,去往那间与桂花岛世代交好的客栈,被陈平安婉拒了,惹得金粟心中微微埋怨。
正郁闷的金粟,看到那背剑少年朝她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和马致挥手告别,似乎不敢和金粟进行眼神对视,转身快步跑向渡口。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平安行走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气。
终于到了。
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除了一枚进入倒悬山的青木通关牌外,需要再过一关的桂花岛的百余人多领了一枚玉牌,同时他们被告知在三天后的子时通关,一炷香后就要轮到下一拨人,过时不候。
陈平安走下船,腰间悬挂着那枚只篆刻有一个“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诉他,倒悬山上风景各异,商铺林立,趁着这三天工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仪的法宝器物,手中钱财不够,可以跟客栈掌柜借,十枚谷雨钱以下,那个掌柜都会答应,而且按照老规矩,记在桂花岛账上。
山崖畔的这座渡口,名为“捉放渡”,此名源于渡口附近一个历史悠久的古亭。古亭上悬挂着匾额“捉放亭”,这是某一脉道统前任老掌教的亲笔手书。
倒悬山上有九个建筑隶属于此方天地的道家,其余高楼、庭院、商铺等地皮,早已卖给八方来客。这九个建筑是分别屹立于倒悬山八方的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以及中央的孤峰。
道祖二弟子这一脉道统,无论是地盘大小,还是徒子徒孙的人数,相较于方圆百里有余的倒悬山,都不算太夸张。
“陈公子,陈公子。”有人在陈平安背后急切地嚷着。陈平安回头一看,是那个自称刘幽州的绿衣少年。刘幽州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身边,问了一连串问题:“陈公子,你在倒悬山上住哪儿?有约好的地方吗?没有的话,不如去我那边?我家在这边有栋宅子,靠近一个叫敬剑阁的地方,据说宅子还挺大。我一直想要谢你呢,不如给我个机会?”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桂花岛帮我安排好了,去鹳雀客栈住。”
刘幽州一脸失落,仍是不愿死心:“这样啊,那回头我能找你玩吗?我是第一次来倒悬山,要好好逛逛,咱们一起呗?”
陈平安愣了愣。
老妪无奈道:“少爷,萍水相逢,你便如此热络,不合情理。别说是陈公子不敢答应,便是换成我,也不会点头。”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陈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没事的话,可以去找我,到时候就说是我刘幽州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陈平安、刘幽州和老妪同时转头,一个姿容动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妪苍老脸庞上满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小仙师,可是有什么难处?”
那“女子”对老妪视而不见,盯着陈平安,“喂”了一声:“你能不能借我一枚谷雨钱?我以后还你三五枚便是。”
陈平安递过去一枚谷雨钱,那人接过钱,笑着离去。
刘幽州轻声道:“陈公子,是你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识。”
刘幽州惊讶道:“那你也借钱给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最会骗人了。陈公子,容我多一句嘴啊,哪怕钱再少,也不能这般行走江湖啊。”
陈平安龇牙咧嘴,告辞离去。
一枚谷雨钱还少?好看的姑娘?
老妪忍俊不禁,笑道:“少爷,你难道没有看出那个‘漂亮姑娘’,其实是一名男子?”
刘幽州呆若木鸡,小声道:“我方才光顾着偷瞄那姑娘的脸蛋和身段了,没敢多看。”
老妪道:“少爷,人家不是姑娘欸。”
刘幽州一挥袖子,大步向前:“长那么好看,我就当他是姑娘了。”
陈平安没有急于去往鹳雀客栈,而是跟随一股人流去往附近的捉放亭。
陈平安临近人满为患的小亭子,难免有些失望,觉得好像名不副实。亭子极小,甚至不比梳水国宋老剑圣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内外已经站了不下百余人。陈平安踮起脚尖,看了眼见缝插针都难进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鹳雀客栈。
陈平安刚要离去,身后有熟悉嗓音响起,跟此人的容貌一样阴柔:“不去亭子里停留片刻?”
那名“女子”与陈平安并肩而立,陈平安转头笑道:“这也太挤了,不敢去,怕出不来。”
“女子”微笑道:“你只管跟着我,就当我先还你那一枚谷雨钱的利息。”
陈平安一头雾水。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结,笑容古怪。陈平安试探性地问道:“障眼法?”
“你的酒葫芦先借我一用。放心,这么只小破葫芦,我还真不放在眼里。我那只养剑葫芦,算是你们的老祖宗,只是没敢拿出来罢了。”他朝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拿过陈平安腰间的姜壶,一边快步走向三名姿色上等的年轻女子,一边仰头喝酒。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男子豪迈奔放的气概,同时在他身上显现。
片刻之后,那人站在花丛之中,朝陈平安招招手,陈平安只得走过去。那人以陈平安听不懂的话语介绍了一通,然后又用宝瓶洲雅言给陈平安说了一遍。原来这三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门子弟,她们结伴游历海外,需要斩杀一头龙门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历练,历练的终点即是这座倒悬山,之后就要返回婆娑洲师门。他不由分说拽着陈平安胳膊,带着三名婆娑洲仙子一起杀向捉放亭。
相传那座青冥天下的三位道家掌教之一的“真无敌”——道祖座下二弟子,当初丢下这方最大的“山”字印后,亲临此地。有个十二境巅峰的大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悄然越过了剑气长城的众多禁制,来到倒悬山,结果他第一次所见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当时倒悬山一带是个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大妖本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见着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逊,就要将其一口吞下。至于结局,毫无悬念,大妖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个半死,被丢回了剑气长城以南。后世倒悬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显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这一趟捉放亭之行,陈平安累得汗流浃背。三位仙子貌美,那个家伙姿容犹胜她们一筹,小亭内外人人比肩继踵,有些男子是无心的碰撞,有些男子则是有心的揩油,陈平安便只好尽量护着他们,自然劳心劳力,处处皆是细微的勾心斗角。
成功走出捉放亭后,陈平安两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扬镳,她们还要去往最近一处景点麋鹿崖。
陈平安收回养剑葫芦,别在腰间,无奈道:“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
那人白了一眼陈平安:“没劲,我陪仙子姐姐们耍去。”
陈平安如释重负,告辞离去。
那人瞥了眼陈平安远去的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儿八经了,竟然还不是假装的。难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来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讪:“这位小姐,一个人赏景呢?”
那人笑呵呵道:“赏你大爷,老子跟你娘亲一起逛过窑子呢。”
那器宇轩昂的男子赶紧摆手,示意身边扈从不要轻举妄动,他笑容灿烂,伸出大拇指:“姑娘这性格,我喜欢。”
那人径直离开捉放亭,途中还在犹豫是先去敬剑阁还是先去上香楼。
男子望向那个腰系彩带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灵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也不过短短十几二十年的动人时光。”
一个贴身扈从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轻声提醒道:“陛下,可以动身去往雷泽台了,莫要让国师久等。”
男子“嗯”了一声,笑道:“速去。”
雷泽台是一处九十九阶的高台,貌似一只巨大甘露碗,其中雷电如浓稠浆液。
传闻道老二施展无上神通,从那座只见于文字记载、不知所终的上古雷泽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倒悬山。道老二嫡传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杀了不守规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将他们的魂魄拘押在此处。
雷泽台这边,今日竟然被封禁,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此时此刻,一身形高大之人屈膝半蹲在最高处的雷泽旁,他以手肘抵住膝盖,以下巴抵住胳膊。一把无鞘长剑悬停在雷泽之中。长剑入泽之后,整座小雷泽都在沸腾翻滚。
此人应该是在淬炼佩剑。
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满脸的与有荣焉。老道人作为倒悬山的第三号人物,被南海所有蛟龙之属视为天敌。千年之间,他斩杀蛟龙无数,硬生生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尘。最近的五百年间,老道人曾经与婆娑洲的两位陈氏儒圣在南海上交手,威名远播。可是今天哪怕是给一个外人看家护院,老道人仍是丝毫没有觉得掉价,反而神色颇为自得。
陈平安遇上了一件尴尬事,原来在倒悬山,就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宝瓶洲雅言,而陈平安又不会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问路的陈平安,跟被问路的好心人,双方鸡同鸭讲。最后陈平安硬着头皮,锲而不舍地问了三十余人,总算问到了一个略通宝瓶洲雅言的行人,结果人家不知鹳雀客栈在何方。
陈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顾茫然,只得摘下养剑葫芦,站在原地借酒浇愁。
实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讨要金粟了,请这个桂花小娘帮着带路。至于会不会被“大仇得报”的金粟冷嘲热讽,陈平安倒是无所谓。脸皮厚一点,不打紧。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平安又逮住一个知晓宝瓶洲雅言的路人,后者虽然依旧不知鹳雀客栈地点,却知晓敬剑阁与猿蹂府在哪,而且说起这两处地方的时候,陈平安询问的是“先生可知敬剑阁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是说那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啊,好走,离此不算太远”。
皑皑洲少年刘幽州,不简单。
陈平安直接掉头去往捉放渡口。那名路人看着少年背影,满是遗憾,他本想借此机会跟猿蹂府搭上丁点儿关系,哪怕只是混个脸熟也好。
金粟开开心心地走下桂花岛,领着“灰头土脸”的陈平安一起去往鹳雀客栈。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给了她三枚小暑钱,要她省着点花。走下渡口后,金粟问陈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陈平安说已经去过了,金粟点点头,说捉放亭最没有花头,远远不如其他景点有意思,比如那灵芝斋、麋鹿崖、敬剑阁,去了这些胜景才算不虚此行。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上金粟给陈平安大致讲解了倒悬山一些重要风景名胜的情况,例如那敬剑阁,剑气长城所有斩杀过上五境妖族的剑修的佩剑,倒悬山都会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阁内,以供后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悬山,对陈平安明显不再像桂花岛上那般冷淡,虽然称不上滔滔不绝,可也与陈平安说了不少话。她说那灵芝斋摆放着一柄道祖遗留在浩然天下的灵气盎然的灵芝如意,将整座灵芝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灵芝斋是倒悬山最堪称销金窝的一座客栈。来此历练的仙家宗门子弟,以及来此游览赏景的豪阀公孙,是有钱也难进灵芝斋,需要数月之前就开始预约房屋。
临近那座鹳雀客栈,金粟低声道:“有传闻说,在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结了七只品秩最高的养剑葫芦,灵芝斋密室就藏有其中一只,而且这只的葫芦籽是第一个成熟的。如今这只养剑葫芦里头秘密温养着浩然天下十数位大剑仙的飞剑。”
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识过养剑葫芦似的。金粟一样不能免俗。
实则执掌倒悬山“金科玉律”的道人,关于养剑葫芦和为天下剑仙养剑一事,从来不会泄露半点天机,只说灵芝斋并无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讹传讹。
陈平安想起了阿良赠送给小宝瓶的银色养剑葫芦,当然还有正阳山苏稼仙子曾经悬佩的那枚紫金养剑葫芦,以及不久前那家伙自称的“养剑葫芦老祖宗”。
陈平安突然问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悬山很有名吗?”
金粟点头道:“当然,皑皑洲刘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很大,名声更大。刘氏是皑皑洲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极好,皑皑洲几乎所有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刘氏打好关系。而且咱们练气士使用最多的雪花钱,就是按照刘家打造的钱模子铸造的,那条玉矿山脉,刘氏一家就占了一成。别觉得一成听上去很不起眼,实在是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
金粟的眼神有些恍惚:“刘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来就坐拥金山银山的幸运儿。想要什么,用钱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没有刘氏买不起的宝贝。”
这些话,是老龙城孙嘉树亲口告诉她的,当时金粟从小财神孙嘉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憧憬。
陈平安越发打定主意,不要刻意结识刘幽州——那个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岛渡船,他掀起的任何风浪,都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抗衡的。
陈平安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被风雪拍打。
鹳雀客栈在一条巷子尽头,其掌柜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哪怕是面对见过数次的金粟,也没个笑脸,他给两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屋子后,就不再搭理他们。金粟小声解释道:“客栈掌柜是子承父业,以前鹳雀客栈很大,这半条巷子都属于客栈,在捉放渡这一带小有名气,后来遇上了一场变故,当时咱们桂花岛好像帮衬了一下,可是掌柜父亲还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倒悬山的客栈,比起之前陈平安游历山河时住的城镇客栈,其实没什么两样,素洁而已。
金粟敲门而入,落座后,开始跟陈平安商量接下来两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剑阁、灵芝斋和师刀房这四处,后天再去上香楼、麋鹿崖、雷泽台这三个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虽然会路过,但是也就只能远远看几眼罢了。
陈平安询问这里是否有交易奇珍异宝的铺子,金粟说灵芝斋就是,还有开在灵芝斋对面与其抢生意的一家包袱斋。这两个地方每天财源滚滚,只认货不认人,十分安稳,故而穷凶极恶的山泽野修只要有了收获,都喜欢来倒悬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杀,还能正大光明地卖出重宝,换取钱财享福。
倒悬山附近几座岛屿上,常年驻扎着许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悬山的动向,就为了观察隐匿在倒悬山上的某些大寇。这些借着倒悬山规矩来避难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手染无数鲜血的邪魔外道,曾在各大洲闯下赫赫凶名。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的准确地点,金粟告诉他就在倒悬山中央地带的孤峰旁,那道大门是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门,若是悬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就近参观。
如今山上修士的第十三境飞升境和纯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间止境,之后便是不见经传的失传二境。道德圣人行走四方、泽被苍生的那个远古时代,好像世间还分布着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练气士轻松飞升。飞升时,空中会有天女散花,彩云绚烂,虹光流溢,共襄盛举,为得道之人庆贺。
陈平安跟金粟约好明早出门的时辰,就独自离开客栈,去往那座大天君结茅修行的孤峰。
陈平安一路上琢磨着这九个地方: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孤峰。数字跟雄镇楼一样,都是九。说不定也是一种圣人镇压气运的阵法。
在孤峰山脚,有一条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登山神道,附近不远处有一个由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广场,广场外边只有一条铁索栏杆,高不过两尺,谁都可以一跨而过。广场中央高高树立着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间,平静如镜的水面偶尔会有涟漪荡漾。当下广场上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无论老幼男女,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许多顽劣稚童在人群中穿梭,四处奔跑,追逐打闹。
广场上并无道人负责看守,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跨过栏杆,并没有引起任何动静,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
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他抬头望去,发现有个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正在翻看一本书。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头顶鱼尾冠的小道童便随手挥袖,孩童们随之飘远,如同腾云驾雾。孩子们乐此不疲,小道童也从不嫌烦,挥袖不断。
陈平安不敢效仿孩子,而是绕过大柱走到后边。他发现大柱旁边又有小柱子,那个好似拴马桩的石柱上,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闭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绝世高人!
陈平安不敢打搅此人睡觉,下意识放轻脚步,就要转身走回另外一边。
那名抱剑而眠的剑客脑袋一磕,猛然惊醒,眼神有些木讷,左看右看再往高处看之后,望向那个背剑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好像说了三个字,然后便继续睡觉。
陈平安站在镜面的另外一侧,怔怔看了许久。
他无法想象,镜面之后,就是剑气长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耸入云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悬山最高的高楼。一年之中,高楼有大半时间被云海笼罩,而楼顶屋檐下,悬挂有三只铃铛,据说只有道家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铃铛才会悠扬响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楼顶,透过云海俯瞰广场。
背剑少年,小如芥子。
陈平安返回鹳雀客栈,继续修习六步拳桩和剑炉立桩,深夜时分,他脱衣躺下,面带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钟来敲门。陈平安停下无声无息的走桩,打开门,与金粟一起离开客栈,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称为“缺一堂”,号称收集了世间所有样式的百家法印,唯独少了一样“山”字印。它尊奉一条“山不见山”的不成文规矩,毕竟倒悬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随兴致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法印堂有三层楼,每一层都极为宽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数千枚法印分别悬停在一层层一排排的琉璃柜之中。有些法印已经孕育出充沛灵性,不断游弋撞击琉璃柜,砰砰作响,甚至还有法印灵气凝聚而成的寸余精灵,它们会在透明的琉璃柜后与人大胆对视。
陈平安在二楼一间“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愿离去,金粟便自己去别处晃荡,他们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法印堂门口碰头。
陈平安注视的那方“水”字印,灵气如轻盈水雾化作一条溪涧,萦绕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银河垂落”四字。陈平安因为有一本李希圣注解详细的《丹书真迹》,对于古篆字已经认得不少。
听金粟说,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会卖给任何人。早年唯一一次差点破例,是皑皑洲的刘氏当代家主,扬言要一口气买下一层楼的印章。堂主不得不禀报孤峰大天君,后者的答复很简单,他从孤峰高楼处砸下一道剑气长虹,将猿蹂府的后花园销毁殆尽。当时还只是刘氏嫡子、尚未继承家主之位的年轻人,叉腰仰头大骂孤峰老神仙,大意无非是老子有钱,你有本事再来。
然后大天君便洒下了一阵剑气大雨,直接将猿蹂府那个号称可挡剑仙百剑的大阵,打得点滴不剩。偌大一座世代经营的仙家猿蹂府,损失惨重。
好在并无一人受伤。
之后便有了一次脍炙人口的问答。那个年轻人脸色不变,只是转头询问老管事,那位天君行事如此跋扈,合乎规矩吗?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悬山,就是规矩。
经此一役,倒悬山大天君的强横武力,以及皑皑洲刘家的雄厚财力,同时传遍天下。
陈平安之后没有登上三楼,直接下楼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钟,看到背剑少年坐在台阶上发呆,致歉道:“来晚了,因为三楼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了一个极其玄妙的精灵,能够幻化成与它凝视的人物,特别好玩。好多人在那边排队呢,陈平安,不好意思啊。”
陈平安起身拍拍屁股,开颜一笑:“咱们又不赶时间。”
当金粟在倒悬山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脚的两个看门人——看书小道童和抱剑中年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
小道童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出广场,去往上香楼。抱剑男子则转过身,弯曲手指,对着镜面轻轻一弹,随后男子蓦然一笑,猛然拧转手腕,如同捞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弹指传信,继续打瞌睡。
倒悬山并无术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数里之外。他来到一座紫烟袅袅流散的阁楼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许多鱼尾冠道士见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纷纷弯腰作揖,尊称其为师叔祖,甚至是太上师叔祖。
小道童脸色冷漠,没有搭理任何人。跨过大门后,他一挥袖子,将数名道冠、道袍迥异的敬香道人拍飞,使其瞬间飘往两侧墙壁之下,吓得这些中五境道士差点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独占烧香位置,从旁边案几香筒中拈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画卷,道祖最高,以致香客稍不留神,就看不到这幅画卷。下边并肩悬挂着三位道士的画卷。居中道士悬挂桃符,左侧道士手持法剑、身披羽衣,右边道士头顶莲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只供香客们插放香火的大香炉。
据说道士和心诚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有机会让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晓。几乎所有道士进入倒悬山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上香楼点燃三支香。当然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肯定不会踏足上香楼半步。
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对着那位莲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将手中那支香插入炉中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忽然小道童愣了一下,他睁开眼后,觉得有些无聊,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小道童皱眉问道:“身为中土陆氏子弟,你为何先去敬剑阁,而不是来此烧香?!”
年轻“女子”夷然不惧,笑道:“咱们死心塌地认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从来不曾认咱们是他的子孙啊。几千年下来,陆家烧了多少香火,不一样连半个字的答复都没有?我多烧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还敢在此放肆?!”
年轻人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陆家老祖宗一脉的道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这点外人礼数?”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滚出去!”
小道童一袖挥去,年轻人倒飞出去,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呕血不止,他挣扎着坐起身后,仰起头,望着右侧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画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无情。
历史上陆家一次次身陷绝境,一次次面临倾覆之危,画像之人,从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门槛后,瞥了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一闪而逝。
陈平安在金粟带领下,于正午时分赶到了灵芝斋,见识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灵芝如意。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既没有购买,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之后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师刀房。
师刀房的引人入胜,不在景观,而在于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榜单上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悬赏对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国君主,或是一位仙家长老,某些作乱的妖魔邪道,甚至就连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都在榜上。
这倒悬山师刀房不知何时沿袭下来的规矩,师刀房的人可以自己发榜张贴,其余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张贴之人,必须将悬赏金额押在师刀房。没钱就敢胡乱发榜,那就得领教一下师刀房法刀的厉害了。
道老二这一脉道统,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为刀,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一个强横,一个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因为师刀房的道人一向出手果决,甚至可以说狠辣,他们斩妖除魔干脆利落,与练气士厮杀,同样不留情面。据传,一次师刀房的一位高功道士,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按照常理,俩人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各自为战,要么避让一头,结果那师刀房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师刀房道人重伤了天师之后,这才独自降魔。
当时这场风波在金甲洲闹得很大,以致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终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灰尘药铺,今天担任店伙计的妙龄少女少了一个,正是那个掌柜郑大风还欠着她一本书钱的小丫头。
郑大风有些恼火,拍桌子说这丫头真是造反了,仗着自己漂亮水灵就敢无法无天。这位掌柜放出狠话,说她竟敢不请假不吱声就不来铺子干活,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掌柜放在眼里,要扣掉她那本书的三四十文钱。唠唠叨叨的汉子气咻咻的,可惜铺子里的妇人少女就没一个当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闲聊家长里短的继续闲聊,反正谁也不信掌柜真会扣工钱。
一位范氏老祖战战兢兢地来到药铺门口,一脸赔罪的惶恐神色。
郑大风脸色微变,立即收起比妇人还碎嘴的埋怨念叨,绕过柜台,走到门口,轻声道:“就在这里说吧。”
老人叹息一声:“郑大先生,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死了。”
郑大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老人误以为这位武道九境大宗师并未上心,松了口气。
郑大风挥挥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郑大风坐在门槛上,不再说话。药铺里的妇人少女直觉敏锐,都察觉到了门口那边的气氛诡谲,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更不敢去跟掌柜插科打诨。
郑大风突然开口说道:“哈哈,这回真不用还钱了。”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我信不过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我等着你的消息。”郑大风站起身,就这么耐心等着。
老龙城,风起于青萍之末。
倒悬山夜幕中。
孤峰山脚的广场上,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打瞌睡的抱剑男子,已经空无一人。
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突然走出一名英姿飒爽、腰佩长剑的少女。
她眉如远山。
这天去过了师刀房后,陈平安和金粟又去了敬剑阁。如此一来,今日行程绕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师刀房那堵贴了密密麻麻榜单的影壁上,陈平安找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崔瀺、许弱、宋长镜。
其中崔瀺的榜单最多,有六张,发榜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这个昔年的文圣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见。
墨家许弱和大骊藩王的榜单各一张,悬赏理由都很奇怪。悬赏许弱之人,是一个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的女子,字里行间,满是恨意,以及情意。悬赏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为“金甲洲韩万斩”。此人可能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悬赏理由竟然是他觉得小小宝瓶洲,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位武道止境的大宗师。
陈平安和金粟在转身离去的时候,与街道上另一边的一行三人,遥遥擦肩而过。
陈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女子实在太高了。那个女子将满头青丝扎成了一条马尾辫,身材匀称,腰间悬挂着一把无鞘长剑。这把长剑像是新鲜出炉,在阳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阵阵雪白清亮的光线。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街道上的众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打量这名奇怪女子。
一名英俊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女子偶尔点头,极少说话。两人身后是一名中年扈从,杀气极重,难以遮掩,大概是七境以下的纯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气机,若是七境以上的武夫,还能拥有如此气象,那就有些可怕了。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远,还是忍不住转头,恋恋不舍地望向那名女子的背影。虽然那女子始终没说话,身上也没有华美衣饰,甚至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羡慕这样的女子,说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总是这么不一样,看了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很多年,也没在心头住下。
陈平安倒是没怎么留意,很快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想起了家乡的石拱桥,当然他想着想着,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桥,云海之中,一望无垠。
高大女子这一路从未打量过任何人。她一直走到了师刀房影壁前,仰起头,迅速浏览悬赏榜单,对大多数的榜单她兴致缺缺,懒得多看一眼,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张榜单上,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悬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楼,一路从中土神洲北方,飞过五大湖之一的峥嵘湖,掠过世间最大的山岳穗山,再经过婆娑洲,她始终待在屋内,翻阅一部某个覆灭王朝的库藏古书。静极思动,她便想着这次倒悬山淬剑之后,北归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将那张悬赏榜单扯入手中,对师刀房大门方向淡然道:“这份悬赏,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顺着高大女子的视线看去,嘴里一直在碎碎念,当高大女子盯住这张榜单后,他便默念道:“不要撕这张,不要撕这张,随便换一张都行……”
结果天不遂人愿,女子偏偏就撕下了这张不知已经张贴了多少年的老旧榜单。
男女身后的扈从满脸笑意,毫不意外,似乎早早知道会是这样。
英俊男子哭丧着脸道:“国师,难道咱们真要去白帝城大闹一场?咱们附近的那个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几个名次嘛,同样在浩然天下十大魔头之列,国师为何不找他?一趟来回,说不定我刚好在皇宫为国师温一壶酒。虽说这个魔头近些年忌惮国师,已经隐世不出,还传出要搬迁宗门的消息——”
她笑着打断男子的言语:“我能够破境,那人功劳很大。忘了告诉陛下,他已经被我宰了。”
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国师为何不对其劝降招徕,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我说过啊。只不过他提了一个条件,要我给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觉得比起端茶送水,还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捶胸顿足道:“国师,你与我直说,这些话是不是打架之前说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后那个魔头在她脚下跪地求饶,磕头认错,她没有答应。离开那个满是尸体的魔教宗门后,她策马驰骋于山间小道,手中长枪的枪头还挂着那颗头颅。她本想将头颅拿去京城皇宫给陛下瞧一眼,让他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大魔头到底长什么样,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为大局考虑,便一抖手腕,将那颗头颅从枪头上甩掉,如此一来,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了。
男人心疼得有点麻木了,有气无力道:“那我赶紧让人给京城传信,要他们为国师搬来那副铠甲。白帝城城主太过无敌,国师不可掉以轻心。”
女子摇摇头,眼神炙热:“若是跟白帝城城主来一场生死大战,穿与不穿那副金银台铠甲,其实没什么两样。陛下没必要多此一举。”
男人语气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别分什么生死,分出胜负就行,然后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云,下下棋,在大河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有朝一日能够入赘我们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颜无耻道:“国师算无遗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当高大女子揭下这张榜单后,师刀房没有任何人出门应酬,影壁附近所有看热闹的练气士都已作鸟兽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都是在最近百年间现世过的山巅之人,否则就会被排除在外。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练气士,如今却有了一位女子武神,而且人数变成了九人。
这是浩然天下历史上,纯粹武夫第一次跻身此列,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气冲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转头对身后那名扈从说道:“宝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交出那把剑鞘,就算了,你不用强人所难。”
扈从点点头。
进入敬剑阁之前,陈平安和金粟各怀心思,陈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剑阁内有没有那个斗笠汉子的佩剑?如果有,是叫什么名字?被其斩于剑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几头?而金粟则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剑仙佩剑的风采。
两人各有所求,于是分头行事,各看各的。
敬剑阁分上下两层,上层的佩剑仿品并不对外开放,而下一层可以一直往里走。因为敬剑阁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斩妖战绩分到不同屋子摆放的,所以每间屋子的仙剑数量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显得空荡荡。陈平安一路看去,记住了一个个古老的名字,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人的剑,应该是秘密供奉在二楼了。
敬剑阁的陈设极为用心,除了将每一把佩剑仿品搁放在各有特色的剑架之上,剑架之后还有半人高的剑仙画卷。说是画卷,其实并不准确,剑仙肖像由白雾凝聚而成,纤毫毕现。
虽然男子剑仙的佩剑仿品更多,可是陈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结果到最后,陈平安和金粟在最后一间屋子刚好碰头。而且更凑巧的是,两人几乎同时肩并肩站立,一人望向男子剑仙的茱萸,脸色微变;一人凝视着女子剑仙的幽篁,眼神复杂。
关键在于这两位剑仙,皆无人像画卷。
突然有人挤开陈平安,骂骂咧咧,那人朝剑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顺带着对驻足此地的陈平安也没有好脸色,又说了一通让陈平安满头雾水的言语,似乎发现陈平安听不懂,愤愤离去。
金粟叹息一声,道:“走吧。”
当初在落魄山竹楼外,陈平安听魏檗提起过这段往事,剑气长城外,一对男女剑仙轰轰烈烈地战死,极其悲壮,两位功勋卓著、剑法通天的大剑仙,竟然都被大妖阵斩于众目睽睽之下!
阵斩!两人皆是。
陈平安望着那个男子剑仙的姓名,再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剑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陈平安,还不走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你先回客栈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剑阁,反正这里十二个时辰都不关门。”
她问道:“认得回去的路吗?”
陈平安还是没有抬头,点头道:“认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却也只当这个一天到晚背着剑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剑仙,不舍得离开。她走出这间位于走廊最尽头的屋子,路过一间间屋子,好似光阴逆流,百年千年万年。
来敬剑阁敬仰剑仙的外乡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气气的,哪怕陈平安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着茅坑不拉屎,也没多说什么。可也有脾气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对着茱萸、幽篁这两把曾经总计斩落十一个上五境大妖的剑仙佩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热讽,或是干脆就朝着剑架和仿品吐唾沫。
陈平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愤怒、讥讽、冷漠、嘲笑和幸灾乐祸……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桂花岛外的海面上,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恶意。
陈平安被一个魁梧汉子撞开,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烂剑架。就在此时,一个鱼尾冠中年道姑凭空出现,微笑道:“不可毁坏敬剑阁藏品,违者后果自负。”
那汉子悻悻地收起拳头,问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悬山规矩?”
道姑笑而不语。
汉子心领神会,朝剑架吐出一口浓痰,转头就走。
旁边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汉子越发觉得自己有英雄气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陈平安还是什么都听不懂。
他默默走到这间屋子一处墙根,蹲着喝酒,在游客稀少的每个间隙,他就会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的仿品和剑架上的那些唾沫,迅速擦干净后,就又回到墙根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误以为背剑少年是敬剑阁的杂役,负责看管这间屋子,免得那两位剑气长城罪人剑仙的仿品给人打烂。
陈平安在这间屋子里一直待到了晚上,游人越来越稀少,所以他起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夜幕中,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人来到这间屋子了。陈平安这才离开敬剑阁,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握着养剑葫芦,却不再喝酒,嘴唇紧紧抿起。
男子剑仙,姓宁;女子剑仙,姓姚。
曾经有个姑娘,对陈平安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在与正阳山搬山猿一战的时候,那个姑娘的言语之中,分明透露出她的父母还健在,而且她在骊珠洞天从头到尾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剑仙眷侣的阵亡之事,陈平安也根本就没有往那个姑娘身上去想。
其实回头来看,早有蛛丝马迹。
她不喜欢提及剑气长城上那个“猛”字。她说以后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剑仙,没有之一。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历浩然天下,要人帮她铸一把好剑。
陈平安双手抱膝,坐在台阶上,背后剑匣装着他命名的降妖和除魔,腰间养剑葫芦装着还是他命名的初一和十五。脚上的草鞋,也是一双。
少年背对着的那座敬剑阁,最里头屋子里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为命的。
陈平安在台阶上坐着,不知发呆了多久,只是两眼无神地怔怔望向前方。他猛然回神,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
她眉头微皱,开门见山道:“陈平安,寄到我家的信,为什么不是你写的,而是阮秀写的?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好似给天雷劈中,答非所问道:“好久不见,宁姑娘。”
她看着对方那副傻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坐在陈平安身边,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才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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