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小事大如斗(2 / 2)
陈平安想了想,然后挠挠头。
不知为何,陈平安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走了千万里,练了百万拳。
她瞥了眼这个正襟危坐的家伙,再瞧了眼他背后的剑匣,突然笑了起来,忍不住说道:“陈平安,你是一个……”
宁姚莫名其妙地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没等自己把话说完,就吓得汗都流下来了。
陈平安不等宁姚把话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让宁姚等会儿,然后他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个家伙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从骊珠洞天一路赶来倒悬山,欠了一屁股债,都记在了她宁姚的头上?比如他早早将那个《撼山拳谱》弄丢了,只练了几千拳就觉得练拳没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剑匣,开始练剑了,最后又觉得练拳练剑都很没出息?
又或者陈平安闯荡江湖,傻人有傻福,有一大帮缺心眼的红颜知己,如今正在客栈等他?
宁姚想东想西,想南想北,唯独没有想过陈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铸造的那把剑给丢了。
这怎么可能呢?千山万水,春夏秋冬,他一定会把剑送来的。
宁姚身后的敬剑阁,是剑气长城的万年精气神所在。陈平安当时蹲在墙根,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书上记载的诗词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独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个“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历史更加悠久的刻字,陈平安甚至想过两人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绝不是这样傻乎乎坐在倒悬山台阶上,然后就见到了她。
喝过了酒,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台阶下,面对宁姚。宁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身体后仰,手肘懒洋洋地抵住高处的台阶,她双眼眯起,一双狭眉越发显得修长动人。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转过头,又喝了口酒。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宁姚突然长眉一挑,坐直身体,问道:“陈平安,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好似登山一般艰难爬到嘴边的言语,都被吓回了肚子,仿佛坠崖身亡,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
陈平安哀叹一声,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双手挠头。
宁姚站起身,笑道:“陈平安,你个子好像长高了欸?”
陈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宁姚不要走下那一级级台阶:“宁姑娘,你等我把这句话说完!”少年高高扬起头,挺起胸膛,攥紧酒壶,望向那个身穿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宁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陈平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平安说道:“宁姑娘……”他赶紧摇摇头,换了一个称呼,“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坐回台阶:“你有本事说大声一点。”
陈平安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笑容灿烂,再没有半点拘谨,豪气干云道:“大骊龙泉陈平安!”
虽然陈平安也知道,最稳妥的做法,是把剑送给宁姑娘之后,再相处一段时间,最好再见识过宁姑娘土生土长的家乡,以及她在剑气长城的朋友,再决定要不要说出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宁姚不喜欢他,但是说不定还可以和宁姚做朋友。
可是陈平安不愿意这样。
宁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问了陈平安一句:“喜欢一个人,这么了不起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之后,世上的姑娘都会问这么个问题吗?陈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国宋老剑圣和桂花岛老舟子的师父,一个乌鸦嘴,一个死活不肯传授江湖经验。
宁姚一步跨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来。”
陈平安“哦”了一声,解开绳结,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递给眼前的姑娘。
宁姚接过那把长剑后,没有拔剑出鞘,查看锋芒,她将长剑悬挂在腰间右侧,径直走向前,与陈平安擦肩而过。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什么,因为他所有的力气和胆量,都用在之前那句话上了。
他久久不愿转头,不愿收回视线。
她愈行愈远,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陈平安转过头,走向台阶上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开始碎碎念叨,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
宁姑娘,最近还好吗?
宁姑娘,我这趟出门,见识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给你听听吧?
宁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当初答应你练拳一百万遍,现在只差两万拳了。
宁姑娘,你知不知道,当时在泥瓶巷祖宅,你笑了,我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宁姚,我见到了阿良,可是齐先生走了。
宁姚,我去过了黄庭国、大隋、彩衣国、梳水国、老龙城……去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宁姑娘,你以前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没有这么喜欢,你好像并没有不开心,可是如今我有这么喜欢你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对不起。
宁姑娘,遇见你,我很高兴。
孤峰山脚的白玉广场上,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继续坐在蒲团上翻书。这几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斋戒日,所以通往剑气长城的这道大门,需要后天子时才会重新开启,否则这里就是倒悬山最热闹的地带之一。
因为这里只过人,不过货物。真正的中转枢纽,在倒悬山的山腹之中。
包括捉放亭和上香楼在内的八个渡口,各有一条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为了是否需要凿开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请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师尊,师兄弟二人起了争执。倒悬山大天君认为大势所趋,倒悬山为什么要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挣?真实身份除了看门人之外,更是倒悬山坐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则觉得倒悬山的破土动工,只要涉及“山”字印本体,哪怕一丝一毫,就是对师尊的大不敬。
当时两人争吵不休,甚至不惜为此大打出手,事后他们各自在上香楼点燃三炷香,惊动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师尊。师尊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亲自颁布了一道旨意,这对师兄弟方才消停。在那之后,原本权位几乎不输师兄的小道童一气之下,就不再处理任何倒悬山事务,全部甩给大天君,自己就守着这么一个蒲团。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满脸看热闹的笑意,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人。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人,他便有些不耐烦,跳下拴马桩,绕过镜面大门,来到小道童旁边蹲着,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书声。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虽是大天君这一脉的道人,却与三掌教陆沉关系亲近,见到那个姓陆的娘娘腔就烦;小娘娘腔口气恁大,更烦;师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输了,还是烦。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烦心事?
还没有被陆沉骗到倒悬山之前,他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每天陪着陆掌教在顶楼的栏杆上散步,眼巴巴等着师尊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养生息,偶尔运气好,还能遇到百年难遇的道祖老爷。道祖老爷是个大忙人,很少出现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帮忙稳固气运,将秘境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莲花洞天观道。道祖老爷当然已经不需要悟道了,所谓观道,按照自家师尊的说法,也只是观看别人的小道罢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边的抱剑汉子:“归根结底,不就是个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
抱剑汉子笑道:“你不懂,我这戴罪之身,在此受罚,难得有点小兴趣。”
小道童合上书,咧嘴笑道:“哟,小兴趣?多小?”
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跟你这种家伙聊天,真没啥意思。”汉子又补了一句,“还是咱们隔壁那一对,比咱们合得来,这不现在都已经开始小赌怡情了。”
小道童这才有了点兴致:“赌什么?”
抱剑汉子试探性问道:“蒲团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纹丝不动,冷笑道:“你觉得呢?”
汉子不再纠缠这点,继续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赌,天亮之前,小姑娘返回剑气长城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小道童问道:“就不能是一个都不回?”
抱剑汉子摇摇头,望向远方:“她一定会回剑气长城的。”
小道童问道:“因为宁、姚两个姓氏的荣光?”
汉子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小道童眼睛一亮,随手挥袖,心中以宝瓶洲口音默念两个名字后,有两道青色符箓随手而生。
抱剑汉子一弹指,将那两缕比青烟还缥缈的符箓击碎,没好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两道符箓,一张天地回声符,一张清风拂面符。前者能够在天地间快速游弋,只要有人交谈时涉及画符之人默念的文字,这张符箓就可以悄然记录对话。后者则可以找到符箓所绘的人物,传回一幅幅画面。
两者品秩很高,极难画成,在山上属于鸡肋,因为天地回声符也好,清风拂面符也罢,遇上术法禁制、煞气浓郁的地方,会急剧消耗符箓灵气,例如门神坐镇的大宅、文武庙、城隍阁、乱葬岗等。符纸材质越好,引起的动静就越大。动静太大,被修士察觉后,自然会被视为挑衅,循着蛛丝马迹,很容易就找到画符之人,最终引起纠纷。所以这两张符箓,只适合于“无法”之地的游荡侦察。
不过小道童在倒悬山自家地盘驾驭这两道符箓,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只可惜被那位倒悬山剑仙弹指破去。
抱剑汉子问道:“赌不赌?”
小道童兴致缺缺,摇头道:“不赌,你这个烂赌鬼,赌品之差,在倒悬山能排进前三。我跟你赌,赌输了,我肯定给你东西;赌赢了,肯定拿不到东西。赌什么赌,不赌。”
汉子意态萧索:“我这辈子算是没啥盼头了,就连当个赌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嘻嘻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剑阁里头那两把破剑,再回头看看自己,路过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论是剑气长城的还是浩然天下的,谁不对你毕恭毕敬?在他们看来,你这位活着的大剑仙放个屁都是香的。”
抱剑汉子没有恼火,自嘲道:“这么说来,我在这儿看门,确实不该有什么怨言。”
小道童放下书,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向天幕。
汉子喃喃道:“对于市井百姓而言,离家一百年后,家乡差不多就该变成故乡了。对于练气士,一千年怎么也够了,那我们这拨一万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倒悬山夜幕深沉,大门那一边,烈日高悬。同样有两人坐镇门口,还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剑修正在光明正大地淬炼本命飞剑,旁边站着一位悬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皱眉道:“宁丫头私自去往倒悬山,不合规矩,到时候大天君问责下来,我就实话实说了。”
老剑修点头道:“照实说便是,由我担着。”
远处走来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剑气长城鼎鼎有名的宠儿,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谓天之骄子。在最近的这场大战之中,不到三年时间,这拨孩子已经出征三次,其中也少了两人,一个绰号为小蛐蛐的少年,是战死在城头以南的沙场上;一个是历练完成,返回了儒家学宫。
俊美少年腰间悬佩两把长剑,一把有鞘,名经书;一把无鞘,名云纹。
一个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脸,却杀气最重,腰间佩剑紫电。
一个独臂少女,背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剑镇岳。
一个面容丑陋、满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剑红妆。
老剑修看到这帮兔崽子,没个好脸色,继续炼剑。倒是跟剑气长城各大家族没有半点渊源的师刀房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脸,跟这些孩子打招呼。
说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因为他们的个子和年龄,其实他们的锦绣前程、未来的成就高度,几乎整座剑气长城的人都看得到。他们走上城头,再走下城头去往南方的战场,亲身经历一场场厮杀,其实已经赢得了足够的敬重。
在剑气长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赶赴战场。
当然也会有些区别,就在于护阵剑师的修为境界。贫穷门户的少年少女剑修,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剑气长城安排的剑师,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身边肯定会有人秘密跟随,多是暂时没有任务在身的强大扈从。不过除非身陷必死境地,否则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相助。
剑气长城以北的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代代传承的剑气;以南,则一寸一寸都渗透着祖祖辈辈的鲜血。
这拨人性情各异,胖子纠缠着师刀房道姑,模仿某人说着蹩脚的荤话,结果反而被那位倒悬山道姑说成呆头鹅;独臂少女使劲盯着老剑修的炼剑手法;俊美少年一脸不悦;黝黑少年则木然望向那道大门,听说咫尺之遥,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边,日月都只有一个,那边的风景山清水秀,少年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以双手手心不断拍打剑柄,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埋怨道:“要是见着了那个家伙,我怕我会忍不住一剑砍过去,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拦着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拦什么拦,砍死拉倒。到时候你再被宁姚剁成肉酱,一下子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岂不是一举两得。放心,经书和云纹两剑,我会帮你保管的。”开过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无奈,“关于那个家伙,宁姚不愿多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骊珠洞天的傻子,烂好人,财迷……我怎么觉得,还是学宫的书呆子更讨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们并肩作战了多次,还救过董黑炭一次,勉勉强强配得上宁姚。”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子。后者哪里会怕,抛了个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问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啊,就宁姚那性子,这辈子能喜欢上谁?”
独臂少女认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盖棺论定道:“难!”
倒悬山后半夜,一个身穿墨绿长袍腰悬双剑的英气少女出现在孤峰山脚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剑汉子和小道童一眼,径直走入镜面。
刹那间,她又由镜面走出,烈日当空,她抬起头,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大门内外,抱剑男子和小道童,灰衣老剑修和师刀房道姑,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龄人——对她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们,一个个没心没肺地如释重负,觉得只有宁姚一个人返回剑气长城的今天,天气真不错。
走着走着,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转头道:“宁姐姐?”
宁姚“嗯”了一声,加快步伐,跟上他们,然后又越过他们。
欢声笑语的四人便沉默了下来。
倒悬山敬剑阁外,陈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鹳雀客栈。
就在他起身后,远处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穿着素雅,相貌皆平平,他们面带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剑阁。
陈平安低头别好那枚其实一直没有喝的酒葫芦,就要离去。
那个妇人柔声笑道:“我们是第一次逛敬剑阁,听说这里很大,有什么讲究和说法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略作思量,点点头:“不然我带你们逛一下?”
男女相视一笑后,俱是点头:“好的。”
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宝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这么远,晓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遇上陌生人,贸贸然询问对方是何方人氏,好像并不妥当。
陈平安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将金粟告诉他的,再告诉夫妇一遍。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一间间屋子的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只要是上了心的,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剑名和大致履历。
带着夫妇游览过去,陈平安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既然用过了剑,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回到落魄山竹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简,在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哪怕远远看着,陈平安都会觉得格外舒服,心里暖洋洋的,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摘抄临摹的时候,刚好可以练字,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会不会很贵。
那个年轻妇人笑道:“你的记性很不错。”
陈平安收起思绪,咧嘴一笑。这点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么,想来这个夫人肯定是在客气寒暄。
陈平安这次还真是妄自菲薄了,因为那对眼力极好的夫妇已经确定,陈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剑仿品的时候,便已经胸有成竹,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这是剑修的一个著名瓶颈,决定了剑修的最终高度,是被飞剑拘役本心的小小剑修,还是驾驭万千剑意的大道剑仙。
走过了大半屋子,陈平安还是不厌其烦地跟随着看得仔细的夫妇。那个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的男人,突然说道:“我先去前边等你们。”
妇人点点头,继续跟陈平安闲聊。陈平安虽然来过一趟敬剑阁,但是对于剑气长城,除了墙壁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剑仙,其实几乎不了解。反倒是那个慕名而来的妇人,娓娓道来,说了好些剑仙的传说事迹,比如姓董的开山老祖,佩剑之所以名为“三尸”,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经孤身进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斩杀了三头上五境大妖,董家因此在剑气长城崛起。后来董家历任家主,几乎都曾亲手斩杀过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妇人就兴冲冲地带着陈平安,去找那把名为“竹箧”的仙剑的仿品。佩剑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兴之祖。当时董家本来已经香火凋零,家主被一个大妖重伤致死,家族内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境况。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董家金丹境剑修,毅然决然地带着一把祖传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过的那条斩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这位剑修一人一剑于两百年后返回剑气长城,还背着一只竹箧,竹箧里装着一头十三境大妖的头颅,而他在登上城头之前,以已经接近崩碎的佩剑一丈高,在剑气长城上刻下了那个“董”字。
在那之后,此人新铸一把佩剑,取名为“竹箧”。董家从此一直是剑气长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妇人得知少年姓陈之后,便笑着问陈平安有没有注意到那把“飞来山”。
陈平安笑容腼腆,有点难为情。因为这把名字古怪的仙剑的主人姓陈,所以陈平安尤为留意,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只要是姓陈的剑仙,陈平安连仙人带佩剑,都记得很用心。若是学过绘画,或是身边有桂花岛画师那样的丹青妙手,陈平安都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这些剑仙的模样一起搬回落魄山。
妇人笑着为陈平安挑选了几位陈氏剑仙,说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以言语说来,而不是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句记载,故事往往会变得十分精彩,像是光阴长河之畔的一道道丰碑,一株株依依杨柳,后世人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树荫,树荫之外,狂风暴雨,那一段岁月河流,汹涌澎湃。
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陈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欢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可天没有塌下来,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这是陈平安重返敬剑阁后,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陈平安不会在了解了这么多剑仙风采后,就觉得自己的这桩伤心事,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比在落魄山竹楼被打得生不如死,还要让他觉得难受。
两种难受,不一样。前者熬过去,就熬过去了;可是后者的难受,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未必熬得过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一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喜欢上别的姑娘,就会更加难受。
不知不觉中,从一开始陈平安的领路,到最后妇人大篇幅的描述讲解,自然而然,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陈平安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在最后一间屋子门口,笑望向自己和妇人。男人不爱说话,之前一路同行的时候,只是偶尔打量一眼陈平安。
他们走入最后那间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的剑架那边,妇人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这两位没有画像了?听说茱萸剑的主人,是剑气长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陈平安有点尴尬,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承想男人立即还以颜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陈平安顿时为妇人打抱不平,女子开几句玩笑,又能如何?你身为男人,就该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针锋相对?
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对陈平安笑道:“这次谢谢你领着我逛了敬剑阁。”
陈平安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自己都爱逛这里,以后几天还要来的。”
男人眯起眼道:“听说敬剑阁有个小傻子,喜欢给这两把剑和剑架擦拭口水,该不会是你吧?”
陈平安不愿节外生枝,便装着一脸茫然,使劲摆手:“不是不是,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妇人偷偷一脚踩在男子脚背上,然后对陈平安道:“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离开这里?”
男人突然问道:“看你也是个爱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个喝酒的好地方,价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待。”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没好气道:“请你喝酒你就喝,在倒悬山还怕有歹人?再说了,你看我们夫妇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剑、一只破养剑葫芦的人吗?”
陈平安又有些尴尬,这个男人,说话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妇人一脚,妇人埋怨道:“是谁说最恨劝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较劲,就瞪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对妇人展颜一笑。男人越发气恼,却已经被妇人拽着走向屋门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剑阁,走下台阶。
男人憋了半天,问道:“真不喝酒?倒悬山的忘忧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据说是当年儒家礼圣留下的独门酿酒法子,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养剑葫芦,里头是没剩下多少桂花小酿了。
男人啧啧道:“小子,就你这婆婆妈妈的脾气,估计找个媳妇都难。”
这一刀子真是戳在陈平安心窝上,他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妈妈了,现在才跟一个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还在倒悬山游荡,不然说不定现在还在跟宁姑娘散步赏景呢!
陈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没媳妇就没媳妇!”这算是陈平安难得地发脾气了。
陈平安偏移视线,对着那位夫人,他的脸色就好太多了,他拱手抱拳道:“夫人,后会有期。”
年轻妇人微笑道:“倒悬山的忘忧酒,是该尝一尝,便是寻常的玉璞境练气士,也一杯难求。我们是跟那边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能进酒铺子喝酒。你如果真喜欢喝酒,就不要错过。嗯,哪怕不喜欢喝酒,最好也不要错过。”
陈平安有些犹豫。
男子开始告刁状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欢得起来?反正我是不太喜欢。”
陈平安黑着脸,心想老子要你喜欢做什么。其实陈平安今夜就像一个大醉未醒的汉子,脾气实在算不得好,毕竟泥菩萨也有火气。
妇人不理睬小肚鸡肠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到时候你只管喝酒,别理这个家伙的唠叨。酒杯最大;山高水远,酒水最深。”
陈平安挠挠头,便跟着妇人一起前行。男人跟在两人身后,回望一眼敬剑阁,扯了扯嘴角。
一位负责看守敬剑阁的倒悬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剑阁后,来到孤峰山脚的广场上,对着那位正在翻书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向这位自家师尊控诉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听完道姑的愤懑言语,问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摇头。
小道童点点头:“那就是不知者无罪,你走吧。”
道姑越发疑惑。
后边拴马桩上那名抱剑汉子幸灾乐祸道:“教不严师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这是儒家的王八蛋说法,我这一脉从不推崇这个!做人修道,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
道姑吓得瑟瑟发抖,待在原地,低眉顺眼,丝毫不敢动弹。
抱剑汉子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火上浇油,嬉笑道:“难怪上香楼里头,你们道祖老爷的画像挂那么高,距离你们的三位掌教,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小道童一个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剑汉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没说‘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评你胡说八道了。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像阿良说的,就是直肠子,所以拍马屁和揭人短两件事,阿良都说我在剑气长城是排得上号的。”
小道童气得咬牙切齿,双手负后,在那个大蒲团上打转,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是这边的阿良?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那边流民……如果不是师尊告诫,要我与人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这边受到天地压制,跌了半个境界。胜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见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当年孤峰上边的师兄一样……看你不顺眼好几年了……”
那个本想着让师尊帮她撑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发怒的师尊,悔青了肠子,自己就不该走这一遭。尤其是当师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机之后,道姑觉得自己在倒悬山的日子,不会很好过了。
那位坐镇中枢孤峰的师伯大天君,可能懒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尘的蛟龙真君,如今的倒悬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一定会让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会的……
道姑欲哭无泪,为何自己摊上这么个从来不护犊子的师尊啊。
敬剑阁外的街道上,陈平安莫名其妙地跟夫妇两人逛完了敬剑阁,又莫名其妙地跟着两人去那什么酒铺子喝什么忘忧酒。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工夫,三人就来到了一间尚未打烊的酒铺。酒铺生意冷清,铺子里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伙计,一个在柜台后逗弄一只笼中雀的老头子。
老掌柜瞥了眼夫妇二人:“稀客稀客,这酒必须得拿出来了。”他瞥了眼两人身后的背剑少年,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好像是碍于情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人朝那个惫懒伙计暴喝一声:“许甲!睡睡睡,你怎么不睡死算了!来客人了,去搬一坛酒来!”
名叫许甲的少年猛然惊醒,擦了擦口水,有气无力地站起身,佝偻着搬了一坛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着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规矩,本店没有吃食。”
妇人点头致意,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陈平安笑道:“有个很厉害的和尚,有一次云游至此,喝了忘忧酒,赞不绝口,声称‘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
掌柜老头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厉害,恐怕让阿良砍上几剑,都破不开那秃驴的方丈天地。”说到底,还是想说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厉害。
陈平安在倒悬山听到别人提起阿良,心底很是开心。所以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喝一点酒。
结果老头子一拍柜台,怒气冲冲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来气!欠了我二十多坛酒的钱,全天下数他独一份!当年婆娑洲的陈淳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还有更早的那些诸子百家老东西,谁敢欠我酒水钱?”
“咱们就说中土神洲的那位读书人,他最落魄那会儿,就是个小小观海境练气士,斗酒诗百篇。斗什么酒,就是我这儿的酒!可他来来回回三次,总计也才欠了我不到四五坛酒的钱,阿良这是造孽,我这是遭殃啊!”
妇人朝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说老头子就这脾气,随他说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伙计闷闷不乐道:“老头子,你别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为了他至今还没返回倒悬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
老头子顿时小声了许多,嘀咕道:“那种没良心的闺女,留在外边祸害别人就好了。”
打开了酒坛,拿了三只大白碗,男人分别倒过一碗酒后,对陈平安直截了当地说道:“之后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没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酿稍稍烈一点,可也谈不上烧刀子断肝肠的地步。陈平安又接连抿了两小口,喉咙和肚子仍是没啥动静,便彻底放下心来。估计这忘忧酒是另有玄机,而不在口味上。
一坛酒,在每人喝了两大碗过后,就见了底。
妇人又转头笑望向老掌柜,多要了一坛子。老人看着笑容嫣然的妇人,叹息一声,亲自去多拿了一坛,将两坛酒轻轻放在桌上:“三坛酒,都算我请你们的,不记在账上。”
陈平安喝得满脸通红,头脑空灵清明,似乎没有醉意,更没有醉态,他明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那种微醺状态。
喝过了酒,就想多说一点什么。就像那些个酒嗝,憋着其实没什么,可到底还是一吐为快的好。
男子要么埋头喝酒,要么望向店铺外,神游万里。
妇人似乎喜欢跟陈平安聊天,从陈平安的家乡一直聊到了两次远游。陈平安既然没有醉,就只挑可以讲的那些人和事。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那个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战的陈平安,默默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他没有说送剑的事情,就说自己因某事离开家乡,来了一趟倒悬山,刚好有个认识的姑娘,她的家在剑气长城那边,然后两人见了一面,就这么简单。
妇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远的路啊?”
陈平安端着碗,想了想,摇头道:“不远啊,想着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会觉得远了。”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个姑娘认识了多久,相处了多久,就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是不是太轻浮了一些?”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驳,只是闷闷不乐道:“喜欢谁,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你要是觉得轻浮,我也管不了你。”
男子冷哼一声,估计给陈平安这句话伤到了,关键是少年说得还很真诚。
山上传言,不知真假。喝了忘忧酒,便是真心人。
妇人安慰道:“被姑娘拒绝了?不要泄气啊,你有没有听过,有些人之间,注定只要相逢,就是对的。如果还能重逢,就是最好的。”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醉眼蒙眬,但是一双眼眸清澈见底,如溪涧幽泉,开心、伤感、遗憾、欢喜,都在里面流淌,而且干干净净。他摇头笑道:“喜欢一个人,总得让她开心吧。如果觉得喜欢谁,谁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这还是喜欢吗?”说到这里,少年的眼泪便流了下来,“我就是嘴上这么说说,其实我都快伤心死了。我其实恨不得整个倒悬山,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姑娘。我只希望天底下就这么一个姑娘,喜欢我……”说到最后,陈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致忘了自己喝了几大碗酒,他将脑袋搁在酒桌上,口中碎碎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还打了架。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间,他好像一怒之下,还一鼓作气从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从此彻底与武道最强第四境没了缘分。妇人好像还问了他,为一个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而放弃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吗?你以后还怎么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剑仙?
陈平安当时的回答是:“喜欢一个姑娘,不是嘴上说说的。如果我今天不这么做,你们如果是宁姚的爹娘,觉得我陈平安真正有钱了,修为很高了,成为大剑仙了,会为你们女儿付出很重要的东西吗?不会的……那样的喜欢,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肯定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这一切,陈平安都已不记得。
老掌柜神色自若,他见惯了千年万年的人间百态。
那个少年店伙计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陈平安彻底醉死过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还是不喜欢这小子,榆木疙瘩,笨,闷,不够风流,不够大气,资质还凑合,心性马马虎虎,脾气一看就是犟的,以后如果跟闺女吵了架,结果谁也不乐意退让一步,咋办?就咱闺女那性子,会服软认错?”
妇人笑道:“认错?你也知道多半是咱们女儿有错在先?知道少年会事事让着她?”
男人有些心虚,悻悻然不再说话。
妇人突然微笑道:“想起来了,先前你说这孩子不够风流,是文人骚客的风流,还是驰骋花丛的风流啊?”此语暗藏杀机。
男人灵机一动,端起酒碗,豪迈道:“是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风流!”
妇人笑了笑。
男人干笑一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这个傻小子,挺好的,咱们闺女,还真就得找这样的。”
妇人笑着望向店铺外,没来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啊。”
身边的男人,女儿宁姚,剑气长城,还有浩然天下,女子她都一并对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陈平安醉倒了之后,都已经烟消云散。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与妇人并肩而坐的男人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我们只对不住女儿,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男人突然灿烂地笑了,望向陈平安:“咱们女儿的眼光,很了不起啊。”
女子笑着点头:“随我。”
男人突然无奈道:“这个缺心眼的傻闺女,说出那句话有那么难吗?”
妇人点头道:“当然很难啊。哪个喜欢着对方的姑娘,希望喜欢自己的少年,喜欢上一个会死在沙场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额头:“完蛋!绕死我了!”
剑气长城,斩龙台石崖上。
她躺在那里,轻声道:“陈平安,你听我说啊,我没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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