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先生也(1 / 2)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游荡,四更贼五更鸡鸣天下白。
今夜三更时分,埋河水中阴气森森。驿馆这边,兴许是因为有姚家铁骑坐镇其中,兵戈肃杀,无形中挡住了那份瘆人气息。
姚近之在屋内练习金钱课,俗称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说是秘法,其实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年幼时在书楼偶然所得,这些年只当作消遣之举。金钱课以三枚铜钱掷地问卜,或是六钱问课法,以六枚铜钱置于竹筒内,丢出铜钱后看正反,问前程,断吉凶。这方法时灵时不灵,姚近之其实自己都不太信这个。
今天她以三钱问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又以六钱问课法,测验大泉刘氏的国祚长短。
事后一枚枚收起铜钱,姚近之满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本就不对。她不再烦恼这两次结果,起身来到窗口,看到姚岭之正在练刀。再远一些,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灯夜读兵书。
她坐回桌旁,想着接下来可以经常去找那位卢先生下棋,可以给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送几样精巧小物件,还要找个机会,送给那位年轻供奉一样合乎分寸的东西。身为女子,她看得出那个邵渊然眼神深处隐藏着的话语,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却假装不懂罢了。
此次北行,一直以来,她就只与那位年轻道士说了两三句话而已,以及一次故意地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轻供奉,说来好笑,自以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无意”中的凝望,足以让一位志向高远的修道之人,心生涟漪了。姚近之一直坚信,这比千言万语还要来得有分量。何况人之言语,本身就从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头,又是一回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权势重者,先天便有优势。
姚近之一想到这里,便有些小小的抑郁。为何某人能够真正心平气和地与自己相处?
从深夜直到天将大亮,朱敛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连连,先是小丫头裴钱信口雌黄,说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桥;然后陈平安停了剑炉立桩,说是要他和裴钱先回驿站,说完转身就跃入埋河水中,裴钱二话不说就跟着跳了进去;之后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漩涡,河面上灵气盎然,让朱敛有些不适,那漩涡将陈平安和裴钱裹挟其中,骤然出现,骤然消失,只留给朱敛一个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听说桐叶洲只是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广袤,何其大也;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敛心情有些郁郁,他就像个富甲一方的县城豪绅,突然进入京城,发现自己兜里那点银子,什么都买不起,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只不过这点小心思,朱敛收拾得很快,很干净,反而生出满腔豪气和斗志。别看朱敛成天笑眯眯,跟在陈平安屁股后头鞍前马后,可这些天武道修为上的勇猛精进,一刻都没有耽搁。
其余三人,也不比朱敛逊色。魏羡在仔细审视着这座天下,于细微处见天地;隋右边在车厢内闭关悟剑;卢白象更是天纵奇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这就是朱魏隋卢四人,最无形的优势所在。
无一例外,他们都曾无敌于人间,作为纯粹武夫,心境近乎无瑕,最当得起“纯粹”二字。
四人之间,又暗自较劲,七境瓶颈,就看谁最早打破了。
只要跻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远游境和第九山巅境,对他们而言再无大门槛,就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朱敛抬头看了眼天色,开始沿着原路返回,手心掂量着一块鹅卵石,轻轻摩挲,不断有碎屑被河边清风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颈之外,自然谁都对自身枷锁心怀不满,别忘了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卢白象是魔教的开山鼻祖,隋右边更是连福地规矩都想要一剑打破的女子剑仙。要说这四人对那个手持四幅画卷的年轻人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当牛做马,别说陈平安,恐怕那个名叫裴钱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栈一役,这四人对陈平安印象深刻。
朱敛攥紧手心石子,喃喃自语:“看那陈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来的态度,卢白象应该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两人才会如此亲近轻松?”
钟魁画完那张符胆惊艳的镇剑符,与他先生一前一后离开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气运逐渐趋于稳定,那名妙龄女婢带着裴钱返回大厅。
裴钱先前在影壁那边,刚将那捧埋河水精丢回影壁,结果就看到上面香火紊乱、河水翻滚的画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涌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钱吓了一大跳,嚷嚷着要回陈平安身边待着,可那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当时被水神娘娘运用神通赶出了府邸,因此裴钱只能孤零零站在影壁那边,号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这会儿返回大厅,裴钱脸上还带着泪痕,怯生生站在门槛那边,没敢进门。她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知道陈平安在跟人谈正事,若是这次又是她闯祸,惹恼了陈平安,上次有钟魁帮忙说情,这次可没谁为她仗义执言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怎么了?”
裴钱一溜烟跑进大厅,在陈平安旁边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虚,道:“我刚把那捧水还给影壁,不晓得缘由,就地动山摇的。陈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许生气。”
陈平安一弹指打在裴钱额头上,笑道:“你还知道怕啊?”
裴钱一看,心中大定,那吓人异象,多半跟她没关系,底气一足,腰杆立即就硬了,此时见酒桌上香味扑鼻,实在嘴馋,记起以前在藕花福地听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说那些志怪故事,总讲什么水底龙宫和神仙府邸里的一杯酒一颗桃子,吃了后就能增长寿命,便试探性问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吗?”
陈平安一瞪眼,裴钱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纪还小哩,喝什么酒,还是陈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被这鬼灵精怪的小闺女逗得乐不可支,对裴钱道:“府上还有不少百年陈酿的水花酒,回头我送你一坛。至于陈平安是抢走了自己喝,还是给你剩下点,我可就管不着了。”
裴钱待在陈平安身边,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气横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话,我是要谢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纪还小,喝不得酒,否则会耽误读书识字。到了能够喝酒的时候,我们再来你家中做客,到时候你可莫要小气,否则就对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啧啧称奇,仔细打量起裴钱的眉眼,越看越心动,对陈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灵气的小姑娘,不然让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帮你照顾她,以后我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给她了。我保证倾囊相授,再给她炼化两件法宝,最多两百年,她就可以成为大泉王朝最有实力的水神。”
裴钱慌慌张张站起身,大怒道:“不许胡说八道,我还要去东宝瓶洲龙泉郡,帮忙给我家老宅子贴春联呢!”
陈平安婉言谢绝了水神娘娘的提议,不把裴钱带在身边,实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强求,不过方才那些言语,还真不是开玩笑。若是被自己一眼相中资质的裴钱留在了碧游府,她还真会竭尽全力让小姑娘继承埋河水神神位,帮小姑娘尽力铸造炼化两件法宝品秩的兵器,再违背点心性,与大泉王朝和大伏书院虚与委蛇,为碧游府赢得一个“宫”字,那么她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宰了那头作祟埋河两百多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桩造福两岸九十万百姓的功德,对得起从文圣老爷书上读出来的圣贤道理了。
至于她这位水神娘娘,为何对裴钱如此有“眼缘”,里面更有学问。
作为长久坐镇一方水土的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缘极大,否则也无法从一块无人问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门作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术口诀。方才她运用神灵的望气之法仔细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自己已算是世上侥幸拥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而眼前这个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还要出类拔萃,是头等的神灵之身,通俗说来,就是不当个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圣所哀了。
所谓的金形之姿,有点类似剑修的先天剑坯、佛家的佛子,得天独厚,若在某条正确大道上修行,则一日千里。世上相术中有一门称斤论两,专看一人骨气有几斤几两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间最重的一种。金形之人,多先天体态瘦小,却骨头极硬,性情强悍,易急躁,杀伐果决,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肃杀,自有威严,故而天生官将之材。
其实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虽好,却仍是不够好。
裴钱资质之出众,早已高出五行范畴之外,所以朱敛观裴钱,也会觉得小丫头是个习武天才。甚至连先前购买铜钱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觉得小丫头兴许会是个术算人才,只要跟随自己研习占卜算卦,定能够事半功倍。
唯独君子钟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远。
只可惜裴钱遇上了陈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说,至于习武或是修道,裴钱更是想也别想。
这个丫头片子,如今跟随陈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额头上能够贴着一张价值一栋大宅子的符箓,就已经欢天喜地,走路不觉得累了。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钱跟随朱敛练武也好,留在碧游府当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罢,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会对朱敛、水神娘娘感恩,说不定哪天起了冲突,一巴掌就把他们拍死了,事后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你们惹恼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杀了你们,难不成还留在身边碍眼?
只是到了陈平安这边,裴钱的心思念头,则大不相同,可谓独一份了。不过两人只缘身在此山中,皆浑然不自知罢了。
水神娘娘挥挥手,婢女默默退去,她这才问道:“陈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钟魁不会与你如此人情往来,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水神娘娘只管直说。”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酝酿措辞,有大事相商。
陈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说府升宫一事,钟魁已经帮忙敲定,碧游府不该有什么难事才对,可既然她如此严肃,陈平安就静等下文。
她缓缓问道:“陈平安,你见过了文圣老爷,那么文圣老爷是不是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令人高山仰止?听了那些深入浅出的大道至理,就会心生‘我辈晚生只管砰砰磕头’的想法?”
桌对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飞扬。
陈平安亏得没喝酒,不然真要将一口酒水当场喷出。
裴钱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说的文圣老爷是谁,但是听口气好像陈平安认识那个挺厉害的老头儿,她便觉得与有荣焉,双臂抱胸,很是骄傲。
陈平安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碧游府百年水花酒,犹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坏水神娘娘心目中文圣老秀才的伟岸形象,挑选着词说道:“老先生自然学问极大,脾气绝好,待人和善,从不拿捏架子,出门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吗?平易近人换成貌不惊人更合适,比在客栈中的钟魁还不如,个子小小的,游历天下,就是那副穷酸老书生的模样。喜欢拐人喝酒,喝酒喜欢装醉赖账,酒品也不太好。
可这些实话,陈平安不忍心说与水神娘娘,怕她一个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这次干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叹道:“文圣老爷果真是如我所想这般……苍天在上!学问通天,却又悲天悯人,行走人间,和和气气,善待世人。文圣老爷当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圣先师左右,岂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为自己敬仰万分的文圣老爷打抱不平。
陈平安并未搭话,却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读书人,以及向往读书人的人:齐先生的先生,齐先生,藕花福地很像齐先生的种秋,他陈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个孩子曹晴朗。
世间万般讲理与不讲理,终归会落在一处,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圣老秀才的顺序之说,齐先生的不失望,种秋的问心无愧,曹晴朗怀揣着的希望……他陈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烂酒鬼,说不定像阿良所说,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个自顾自说话,一个自顾自遐想,都肆意喝着酒,不用人劝。
碧游府的水花酒,所谓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陈酿甘醇,入口容易,可后劲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盘腿坐在椅子上,脑袋摇摇晃晃,说自己羡慕死了陈平安,见过文圣老爷,还跟文圣老爷那么熟悉,这辈子得了大圆满,她就没这份幸运,每天只能端坐在神台上。水神庙看似香火弥漫,比蜃景城还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夹杂着那么多的私心私欲,求财求富贵,求子求权势,她都不喜欢。她就想跟文圣老爷当面问上一问,圣人们的道理说了那么多,文庙已经树立了那么多尊神像,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多如牛毛,为何世道还是这么不堪,总是让人越来越失望,让她对人间越来越喜欢不起来。
水神娘娘掰着手指头说着一句句文圣老爷的书中经典,埋怨这么好的道理,世人都不愿意学,是不是文圣老爷你的学问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着?最后她双手挠头,茫然不已。
裴钱翻着白眼,暗想:得嘞,以后自个儿还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像这位娘娘这般疯疯癫癫的,实在太可笑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总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个人焕然一新,眉眼飞扬,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气都让酒气压下了。
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而是喝醉了就会压不住本性本心。打个比方说,喝酒之前,谨小慎微,如双手始终捂住铜镜镜面,或是双手护住一盏陋室灯火,不愿让外人瞧见,喝酒之后,便松开双手,大放光明,照彻四方又何妨?
陈平安重重将养剑葫芦搁在酒桌上,朗声道:“文圣老先生的学问怎么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与你说一说。此学说,放之四海而皆准,善人能学,恶人也可以学;帝王将相能学,贩夫走卒能学;山上神仙也能学,妖魔鬼祟可学,山水神祇亦可学!至于是否愿意学以致用,那是学了之后的事情,先学了这门学问,便是裨益!”
陈平安下意识学那君子钟魁,更学那学塾授业的齐先生,正襟危坐,接着道:“学了世间真学问,便可心田有那源头活水来!我觉得老先生这门学问,阐述那‘顺序’二字,就是大学问,真学问,人人可学!你学不学?”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昏昏沉沉,一拍桌子道:“你说了我便学学看!”
陈平安身体微微前倾,以手指在桌上写下“顺序”二字,道:“这门学问宗旨,是这‘顺序’二字!在礼仪规矩的秩序之外,别开生面,又有一条大江大河,恩泽苍生!我陈平安所学不深也不多,只说我知道之事,晓得之理,无错之话!我现在便用老先生那晚与我所说内容,先与你说这顺序之说的开宗明义!”
一五一十,陈平安将那晚老夫子坐而论道、提纲挈领的开篇内容,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幸亏陈平安记忆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没差。
第一篇,分先后。世间事皆有来龙去脉,不可跳过任何一个环节,只拣选自己想要的来讲道理,不然世间万事,永远说不清对错,那还怎么真正讲理?难不成各说各话,道理说不通之后,仍是只能靠拳头说话?大谬矣!
第二篇,审大小。对错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将法家之善法和术家之术算这两把尺子借来一用。
第三篇,定善恶。以礼仪规矩作为根本准绳,结合各地乡土风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过,扪心自问善与恶。
第四篇,知行合一!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仅是这四篇内容,详细铺陈开来,陈平安就说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门顺序学问,是顶好的学问,可想要起而行之,处处合乎学问宗旨,何其难也!
“之前不知道为何文圣老先生要劝我喝酒;不知为何左右一剑劈掉雨师神像,讲也不讲道理,就又一剑铲平了蛟龙沟;更不知道为何钟魁身为君子却如此不像一个书院君子;为何心相寺老和尚会说这个世界亏欠着好人;为何老道人带着我看遍藕花福地,总是好人难得好报,恶人难获恶报。”
在说道理的过程中,陈平安常想要将学问与处事并举,做到言行合一,可是说着说着就会开始自我否定,告诉桌对面那位聚精会神竖耳聆听的水神娘娘,他觉得自己琢磨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大是大非之外的复杂善恶、细微人心,远远没有资格去盖棺定论。
陈平安坐在那里,很多时候都在自言自语。
又是一个多时辰,光阴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缓缓流逝。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肃立,微微躬着身子,如学生聆听夫子教诲,铭记在心,不敢错过一字一句。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着一口气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大道理的陈平安,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
陈平安说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实小女孩裴钱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为何天大地大,对谁都讲理、和气的陈平安,独独对她那么不好,对她脾气最恶劣?可她还是会觉得待在他身边好,比起当年她一个人在南苑国京城像个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复一年飘来荡去,总觉得哪天冻死了饿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所以她哪怕挨骂挨打,也觉得……没什么委屈。
陈平安会看到世间种种别人的好,裴钱只愿意看到世间种种他人的恶。
碧游府邸那块匾额上的三个金字,光彩夺目,金光流溢。府内一众人鬼或惊骇或惊喜地发现,整座府邸处处是淡金色的光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在月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尤为皎洁。许多戾气难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从阴沉河底游上河面,沐浴在月色下,然后又纷纷消散,如获解脱。
埋河畔的水神祠庙内,在外等待天明开门烧头香的善男信女们,喧哗大起,原来祠庙内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脱离其泥塑金身,蓦然拔地而起,高达十数丈,俯瞰人间,而那尊泥塑金身上的“金身”二字,变得越发名副其实,威严之外,神气凛然。
埋河深处,那头距离金丹境只差丝毫的大妖,隐匿在河底一处老巢,本该最为舒适惬意,这一刻竟是仿佛置身于油锅之中,煎熬万分。不得已,它迅猛冲出老巢,大声咆哮着,掀起滔天大浪,沿着埋河水流疯狂往上游逃匿而去。
天微微亮,碧游府大厅内,水神娘娘衣袖飘摇,浑身金色光彩流转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间,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转,映照得整座大厅金光远胜烛光。
书上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她不承想自己还有这份齐天洪福,竟能夜闻大道,朝结金丹!
水神娘娘对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感恩戴德,鞠躬到底,喜极而泣道:“既然小夫子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为何骗我?”
水神娘娘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得到答案,抬起头一看,哭笑不得,原来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经坐着熟睡过去,唯有微微鼾声。
她会心一笑,小夫子这份自在和宽心,瞧着不太讲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间豪杰,毫不逊色。
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陈平安,送他往府邸雅舍休息,不承想裴钱如临大敌,赶忙护在陈平安身边,问道:“你要干吗?”
水神娘娘翻白眼道:“难不成要他在这儿睡到日上三竿?总得有张舒服的大床让他躺着吧,不然我碧游府还谈什么待客之道。”
裴钱“哦”了一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别吵醒了我爹。”同时裴钱还小心翼翼将那只养剑葫芦,重新悬挂在了陈平安腰边。
要是弄丢了这只养剑葫芦,估计自己不被陈平安打死,也会被骂死。
没办法,在陈平安心中,就数她最不值钱了。
水神娘娘没跟小闺女计较称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陈小夫子跟小姑娘绝对没血缘关系,至于为何一大一小会一起结伴游历江湖,估计就是缘分吧。缘聚缘散,缘来缘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谁能想象,初次莅临碧游府的陈平安,就给她带来如此之大的机缘?须知山水神灵进阶,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国气运换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点一滴,收取祠庙内善男信女、心诚香客们一钱、一两、一斤的香火精华,比起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更难精进。
水神娘娘动作轻柔,背起了这个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轻人。他并不重,她也没有运用神通,缩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去,这对于急性子的埋河水神来说,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这么个年轻人,肚子里怎么就装有那么大的学问?怎么就能够被文圣老爷和齐静春视为文脉继承人?那会儿,他应该还是个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闻道的话,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赋才行?难道是那传说中神灵转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骄子?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文圣老爷什么天才没见过,应该不会如她这么俗气。
裴钱走在水神娘娘身边,一直在仰头打量着她的脸色,看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摇头柔声道:“不会,我既不喜欢,也觉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世上读书人,作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还是更喜欢那个邋遢君子,嫁给这般男子为人妇,才能过日子。陈公子这样的,难。”
如果水神娘娘喜欢上了陈平安,裴钱会生气,可当她听说水神娘娘不喜欢陈平安,她就更生气了,脱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转头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丫头,笑道:“哎哟,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欢陈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钱冷哼一声,一副“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我才不与你废话”的骄横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畅,见着了裴钱这副模样,更是笑出声来。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的裴钱便越发气愤,恨恨道:“笑什么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儿,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脚步轻缓,轻声问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谢礼?”
裴钱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气无力道:“算了吧,你自己送陈平安,我可不敢胡乱收礼。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弃我没家教,不懂礼数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何苦来哉?你说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事,我自有贵重之物要赠送陈平安,你呢,既然是‘陈平安女儿’,我作为半个长辈,初次见面,送些东西给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给陈平安发现,也并不过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说了,你又不会拿去为非作歹,要是事后陈平安晓得了,最多骂你几句,不痛不痒的,怕什么?”
裴钱略微心动,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做坏事?我坏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么厉害至极的仙家宝贝,或是学了了不得的神仙术法,我见谁不顺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们,比那个姓朱的大坏蛋、老东西,还有那个名字叫‘右边’、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丑娘们,杀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时饿了吃饭一样,眨眼工夫,就要再盛一大碗白米饭了!陈平安都拦不住!不过呢,到时候陈平安打不过我的话,我会照顾一下他的面子。”
小女孩越说越开心,说得水神娘娘心惊胆战。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陈平安带了怎么个小怪胎,竟然把杀人一事,说得跟吃饭一样,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欢故作骇人言论那种。
水神娘娘变了眼神,再次仔细观察裴钱。
裴钱突然怒道:“你这水神娘娘,真是坏心眼,恩将仇报!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门心思想要陈平安瞅见我犯了大错,把我赶出家门,你好趁机当好人收留我,要我在这碧游府给你当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声,一边背着酣睡的陈平安,一边低头打量着黝黑娇小的小女孩。她故意让自己眼神冰冷,既刻意掩饰,又有些泄露,笑问道:“你就这么看我?”
果然,裴钱立即就退后一步,故作轻松,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开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了然,这个拥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来头绝对不小,而且几乎不用奢望自己能够驾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没来由想起了当初裴钱捧水而至,陈平安轻轻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顺乎本心,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水神娘娘终于咀嚼出一些苗头,然后在心中对背上的年轻人赞叹一声。
裴钱乐了,道:“你方才吓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无奈了,小丫头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锐直觉?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处,得多累?
水神娘娘将陈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栋最雅致的独栋小院,院门房门皆自行打开,把他放在被褥华贵的床榻上,裴钱嚷着让开让开,帮着陈平安脱了靴子,再盖好被子,这才一屁股坐在床边,瞪着水神娘娘,后者笑道:“你有你睡觉的地儿,我这就带你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着坏人。”
水神娘娘道:“行了,别想着拍马屁了,陈平安真的睡着了。”
裴钱将信将疑,回头看了眼陈平安,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带我去眯一会儿,困死我了。不过千万记得我爹醒了,就立即叫醒我,我们还急着赶路呢,说好了天亮之后跟上大队伍的,我爹向来说话算数。”
水神娘娘算是彻底服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了,带着裴钱离开屋子后,好奇问道:“大队伍?怎么回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姚家队伍的情况。
水神娘娘点点头,道:“没问题,你们安心睡两个时辰,到时候我像昨夜那样,一下子就将你们送到埋河上游。”
裴钱这才放心,跟着这位极其有钱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附近的一间院子。她嘴上挑三拣四,满脸嫌弃,可心里头早已羡慕得一塌糊涂,心想着以后自己有了大把银子,一定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富贵气派的屋子,还要用金子银子铺地,再在屋子里贴满那些黄纸符箓!
安置好陈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水神娘娘一步就来到了碧游府大门外,抬头看着那匾额,怔怔出神。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间来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庙内,距离开门迎接香客还有约莫一刻钟,她大步走入主殿内。
先前她结成金丹,天生异象,使得门外数百香客们纳头便拜,心诚至极,她在远处碧游府内,亦是心生感应,对于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内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经恢复原样,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实与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飘举,线条灵动,如神人身披天衣。她一直觉得神像过于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完全就不是自己,只不过这就是山水神祇祠庙塑像的规矩。
此水神庙最早的一位庙祝妇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后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贵身份,在水神庙担任了庙祝,一做就是五十年,从一个年轻妇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老妪,因为没有修行资质,活到八十高龄便去世了。正是这位庙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帮着水神娘娘收拢信徒,年复一年开设粥铺救济百姓。弥留之际,老妪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纤手,沙哑笑道“娘娘还是这般好看,金身神像还是匠人手艺不精,不及娘娘容颜万一,是她这个庙祝当得差了”。最后老妪泪眼婆娑,询问水神娘娘一句话,四个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给出答案,老妪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诚的庙祝,其实不是一开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她年轻的时候,男人行商,经常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别的男人。事情败露后,更是勾结野汉子害死了丈夫,之后成功改嫁,还霸占了前夫所有家产,快活了几年后,因恶缘而聚,由恶报而散,一次踏春郊游,被见异思迁的男人打得半死,丢入埋河水中,刚好被那会儿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种种,这位水神娘娘始终不得解惑,直到读到了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说那人性本恶,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为埋河水神,可以凭借香火照见人心,原本她对人心丑陋深恶痛绝,甚至还会排斥那些袅袅香火,总觉得每次让人许愿灵验,自己就多一丝恶业缠身。在那之后,她的心境才开始有所转变,统辖埋河水域,镇之以威,震慑恶念,同时联手埋河两岸的数个城池的城隍爷,数次显灵,对朝廷祈雨一事,不遗余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减,金身黯淡,都要争取有求必应,不管香火是善念还是贪念,至少先做到让自己问心无愧。
可数百年光阴,岁月悠悠,总有耐心耗尽的时候,她开始越来越少走入水神祠庙,越来越喜欢待在那座闭门谢客的碧游府,凭借那道仙人口诀,潜心炼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发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幕,是因为那门上古传承的法诀,不但可以炼器,还可炼埋河之水,更可炼人间香火,真正是一法通万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为那个名叫裴钱的小姑娘,既然有缘来此,资质又如此之好,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继承自己的神位与这份无上道诀,只可惜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传承,与练气士收徒如出一辙,从来不是小事,一着不慎,不但弟子遭灾,师父也会被牵连得身死道消,要么就是教出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离经叛道,欺师灭祖。比如她最仰慕钦佩的文圣老爷,学问多高多大不也一样教出个崔瀺?
晨曦从窗户洒入主殿内的地面,水神娘娘收回视线,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庙祝老妪站在门口,布满皱褶的苍老脸庞上挂着一大把激动欣喜的老泪,委实是知道了天大的喜讯的样子。
水神娘娘一人得道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庙众人自然是跟着鸡犬升天了。从今往后,不但那头水妖要夹着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而且从刺史府邸、郡守府邸再到各地县衙,恐怕人人都要换上一副更加恭敬的嘴脸了,便是那个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爷,说不定以后都要客气许多。
庙祝老妪忐忑问道:“娘娘,咱们埋河附近的城隍爷、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几乎都赶来给娘娘道贺了。他们晓得娘娘的脾气,不敢叨扰碧游府,都备好了重礼,在这庙外边候着呢,见还是不见?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帮着推托一二,他们是不敢说什么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还有点时间,见见他们吧。庇护一方山水气运,教化辖境九十万百姓,不是我们一座水神庙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协力。”
老妪心中惊讶万分,不知为何这位惫懒的水神娘娘突然转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桩,立即领命转身去传谕。
只要娘娘愿意花些心思,招徕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庙,定然可以一呼百应,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泉水神庙第一!
自那位初代庙祝女子死后,埋河水神庙祝已经换了一位又一位,可水神娘娘始终都没有什么感情,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样了。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与一位故人对话,笑道:“听说蜃景城有两户人家最擅长塑造神像,张家样号称面短而艳,更添风采,曹家样被誉为衣服飘举,飘然欲仙。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一些?你会更喜欢哪一家的匠人?”她嘴角翘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挥,“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气大,开价高,就挑哪家,如今咱们可不用愁钱了!”
拂晓时分,河畔驿馆,老将军姚镇发现陈平安没有出来吃早饭,便有些奇怪。朱敛笑呵呵解释说少爷游历未归,昨夜临时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庙,老将军不妨先行赶路,少爷一定会跟上。
姚镇大笑着说这家伙真是不仗义,早知如此,昨晚就该一起去的,耽搁一两天行程算什么。
朱敛没有多说什么,笑着退下,与卢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卢白象望向他,朱敛摇头笑道:“莫要问我,少爷当时并未要我跟随,只说会尽早返回,让我与驿馆这边打声招呼。”
魏羡只是埋头喝粥,下筷如飞。
隋右边无论坐姿还是饮食,是四位“扈从”当中最有独到气韵的一个。便是姚家随从铁骑当中最没心没肺的,都觉得这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子绝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够拥有的扈从。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
朱敛微笑道:“怎么,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吗?”见卢白象不愿与自己说话,朱敛笑意更浓。
坐在最角落的道门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对视一眼,并未就此言谈半句,但是两人心湖之间,各有声音响起。
邵渊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声询问道:“埋河水神庙后半夜的异象,会不会跟此人有关?”
尹妙峰答道:“说不定。照理来说,不太可能,毕竟那位水神娘娘引来的天地感应,是结成金丹的大气象,君子钟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帮助她一二。只是这位来历不明的陈公子,实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无须理会,只要不是横生枝节,我们就已经可以向大泉刘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宫,都有一位书院君子兜着,已是万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进阶,我们昨夜登门拜访那一趟,其实也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沾沾光,说不定为师可以帮你要到一份好处。”
邵渊然点了点头。他眼角余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说什么。
姚仙之和姚岭之虽然是姚家嫡系子孙,而且备受器重,可是一样没有资格跟爷爷姚镇同桌,三个位置坐着的,都是跟随姚镇征战大半辈子的老卒,无关品秩高低。姚镇视为理所当然,三位百战老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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