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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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水中蕴含着不同寻常的阴沉煞气,被陈平安几句话道破,但真正让石窟两拨江湖豪门偃旗息鼓的关键所在,不是陈平安的什么走路不可走窄的道理,也不是陈平安抖搂的那一手挑灯符箓,而只在于一句话:“金桂观的老神仙们尚未出手。”

这意味着金桂观要么谋定而后动,示敌以弱,引蛇出洞;要么就是无力抗敌,只能龟缩道观,避其锋芒。

无论是哪一种缘由,这种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来自云霄国的胭脂斋女子,也肯定不愿把身家性命搭进去。至于曾经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老魔头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辈,此次登山,是为了给孙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观则可以顺势收取一位得意弟子,双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泽帮并不矮人一头,竺奉仙可不乐意给金桂观道人担任马前卒。

陈平安返回原处,裴钱很狗腿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小石板,要给陈平安当小板凳。她蹲在地上一边使劲用手擦拭小石板上的泥土,一边抬头安慰道:“师父,你还是很有风范的,就是收官阶段有些瑕疵,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收官一说,是裴钱经常旁观卢白象与人对弈,耳濡目染学来的。与画卷四人朝夕相处,裴钱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老魏的战阵兵法,“沙场厮杀,么(没)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跟小白学了琴棋的一些个规矩;与朱敛学了几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敛见她经常打下手还算吃苦耐劳,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侠小说给裴钱,裴钱看得废寝忘食;又跟隋右边讨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黑话,例如“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大胆剪径毛贼,吃我一枪”之类的。

这时,张山峰看了眼外面的雨幕,比较担忧,轻声道:“这么大的阴雨,下了如此之久,观海境修士都未必撑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阵法,可这等手笔,如果真是阵法牵引而来,而非自身道法,就是从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钱耍了,所以龙门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观的道士是何种境界的练气士,能否应对这场影响一地山水气运的阴雨。”

张山峰嗓门不大,不过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师,稍稍留意,就可以听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让别人说自己“偷听”,对老妪笑道:“既然胭脂斋与金桂观关系不俗,想必知晓观主一身仙家术法的高低吧?”

老妪犹豫片刻,点头道:“相传观主张果已经两百岁高龄,正是那好似云中蛟龙呼风唤雨的龙门境修为。”

竺奉仙皱眉道:“最近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张果闭关数十年,此次顺利出关,已经跻身传说中的陆地神仙了。”

老妪苦笑道:“结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还收徒作甚?换成是竺老帮主,成了神仙客,还愿意在烂泥塘里捡钱?不过观主张果拥有地仙之姿,千真万确,时间早晚而已,竺老帮主不用怀疑。你孙女拜张果为师,在金桂观修行,前途不会差的。”

竺奉仙点点头,神色略为好转。

对龙门境修士,身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会忌惮,但绝对不会畏惧,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观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数。而对于一个未来有望成为金丹境地仙的龙门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够的敬意,相信此人已经有足够资格担任自己孙女的传道之人。为此,大泽帮每年定会拿出一笔孝敬银子,遣人秘密送往这座青要山金桂观。

张山峰心中叹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心目中的神仙,太过高蹈虚空、不沾泥泞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样需要兢兢业业积攒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间最大的销金窝无底洞。只不过绝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惯了的山泽野修,那些拥有山头洞府的大修士,自有门派中人操持庶务,打点关系,自己只需潜心修道即可。如此说来,胭脂斋老妪倒是勉强猜对了一半。

就在此时,远处雨幕笼罩下的深山中,蓦然电闪雷鸣,大地震颤,风歪雨斜,又有狮子吼一般的响声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异象停歇,天地间又只剩下这漫天的大雨。

约莫一炷香后,石窟内隋右边、朱敛、竺奉仙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石窟外面。

竺奉仙神色如常,心中却是一紧。那白衣年轻人的扈从之中,竟有两人拥有不弱于自己的敏锐直觉?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鸾、庆山、云霄三国的四大宗师之一,虽说在三十年前那场与仙人的争斗中,坏了些武道根本,经过三十年疗伤,仍然没有恢复武学巅峰,可虎死不落架,他竺奉仙不过是从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现在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大宗师。

这次接连三年的佛道盛事,引来了许多藏头露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屈指可数,怎的这次山间偶遇,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么多?除了姿容绝美的负剑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偻老人,那位气宇轩昂的佩刀男子与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汉子,分明亦是底子极硬的江湖高手,这才是竺奉仙从头到尾对白衣年轻人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从龙风从虎,那白衣年轻人若是蛇猫之辈,如何降服得住这几位武学宗师?

大雨渐渐小去。雨幕中,有多个年轻道士和小道童结伴而来。为首的金桂观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手中除了一把雨伞,别无他物。身后道人,则除了自己的伞,还各自抱着一捧油纸伞。为首道士进入石窟后收起湿淋淋的油纸伞,仪态雍容,与世家贵公子的那种富贵气不同,别有韵味,他望向众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试图以阴雨坏我金桂观山水。大家不用慌张,我们观主与两位远道而来的挚友,已经施展了神通,那伙妖人已经授首伏法,并无一人逃出法网,你们可以放心随我登山。”

胭脂斋老妪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眼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激动之色。先前老妪听那雷声大作,早就有些心存侥幸的猜测,心情激荡不已,此刻听到英俊道士说观主挚友出手相助,老妪便想到自家祖师奶奶珍藏的那幅挂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时间百感交集。祖师奶奶当年弥留之际,仍是让年少的她与一位师姐,手持画轴两端,摊开画卷,以便让她最后看一眼画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们不辞辛劳护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给胭脂斋,这是百余年间他第一次主动与胭脂斋言语一二,因此师门上下,人人欣喜万分。

此时,一身出尘飘逸气质的英俊道士笑道:“这些油纸伞,伞面虽是寻常,可是伞柄却是我们观内前辈以灵气桂枝制造而成,可以抵御妖风煞雨。无论是过山林入湖泽,还是独自夜行坟岗,手持我们道观的桂枝伞,就不用担心邪祟侵扰,它们自会退散远遁。观主担心诸位之中,有那不曾习武的家眷妇孺,便专程让我们下山送伞。”

英俊道士说完,便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观特产桂枝伞。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早早见着了唯一的同龄人裴钱,一等到师叔发话送伞,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一边递出手中桂枝伞,一边咧嘴而笑。

裴钱可不稀罕这什么金桂观小破伞,不过陈平安就在旁边,所以“师规家法”还是要讲一讲的,她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纸伞,然后老老实实与那个小家伙致谢。

小道童有些忧心,道:“不可小觑这场阴雨,最容易伤人阳气了,身体孱弱之人,以及命数不硬之人,一下子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吃药都不管用。反正这伞是我们道观借给你们的,不收银子,干吗不要?拿着呗,桂枝伞柄,又不重的。”

裴钱只恨自己没办法翻白眼。

看着一板一眼给裴钱解释这场阴雨厉害之处的可爱小道童,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钱脑袋,要她收下油纸伞,然后望向那位英俊道士,问道:“这位道长,听闻贵观正开山收取弟子,不知我们这些恰逢其会的外乡人,能否上山入观旁观盛举,叨扰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登山之后,只需领取一本小册子,注意上边记载的一些道门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转头对英俊道士喊道:“小师叔,册子上边的事项,我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就让我给这位公子说上一说?”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愿意听你聒噪,你就陪着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陈平安抱拳谢过一大一小两位金桂观道士,笑道:“谢过道长,有劳这位小道长。”

陈平安转头望向徐远霞和张山峰,两人轻轻点头,示意登山入观一事,并无不妥,甚至对此有些欣喜。

金桂观常年闭门谢客,使得外人无法领略其中风采,青鸾国山下有传闻,白水寺那个天女散花、桂子满地的奇景中那些金桂的来源,便是金桂观后面的那几棵千年老桂树。更有一位云游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莅临道观,手指桂树,金口玉言:“此月中种也。”现在能登山入观见识此树,实乃幸事。

黄色地牛先前就连石窟都没有进入,毕竟是妖物出身,此次又遭逢变故,一旦惹来金桂观修士疑神疑鬼,陈平安少不了要解释许多。好在黄色地牛深谙山上之道,在石窟远处以心声告知陈平安,它近期将在山下潜地等待,除非地仙巡视,不然不会被发现行踪。陈平安便要它小心些,一有情况,只管往青要山上奔跑,他自会出面说清楚。

道观在青要山之巅,路途泥泞,登山不易,从山脚到道观山门外,小路最宽处不过只容得下三人并肩而行,不用奢望乘马车上山,由此可见,金桂观确实不太愿意与山下打交道。

陈平安他们当初去往的清境山青虎宫,修筑了足足三千级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宫丹陛还要来得恢宏气派。

金桂观不大,不过容纳四五十个道人修行。那些携带晚辈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请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为栖身之所,金桂观对此并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络并且本身就是青鸾国势力的江湖门派,眼见着金桂观好说话,干脆就雇用了数十名青壮在半山腰破土开工,所建屋舍,规模不亚于闹市的客栈酒楼。

金桂观是一座不太常见的丛林道观,众人从那位英俊道长的闲聊言语得知,观主所收之徒,到时候会获得青鸾国朝廷颁发的金玉谱牒,只要拜入观主张果门下,就算是入籍了,成了一名谱牒仙师,恐怕这才是江湖豪门和权贵门户愿意携带家中晚辈蜂拥而至的根本理由。

只有那些道教大宫,才会配齐三都五主十八头,金桂观不过四五十人,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除去观主张果,不过七八名执事而已,英俊道士许伯瑞,便是金桂观的鼓头,毕竟道观再小,钟鼓两物仍是不可或缺。

老神仙张果收徒一事将放在后天进行,竺奉仙的大泽帮,作为青鸾国几条大地头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处,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费白银十余万两的避暑行宫,在众多建筑当中极其瞩目,看来竺奉仙对于孙女入选一事,从无怀疑。

胭脂斋也雇人打造了一座别致的别院庭园,但是许伯瑞直截了当说道:“刘清城,竺梓阳,你二人可以随贫道一起入观,金桂观已经收拾出两间雅室。”

然后许伯瑞对陈平安笑道:“道观简陋,待客不周,当下只剩下两间屋舍,公子如果愿意单独入住,现在就可以随贫道上山,如果不愿与朋友分开,又无别处可住,贫道可以出面,帮公子与一些相熟的青鸾国贵人打声招呼,借住几天,并无大碍,反而是结善缘之事。”

竺奉仙朗声笑道:“许道长何须如此麻烦,让公子一行人去我那边住着便是。”

胭脂斋老妪倒是也想邀请陈平安一行,只可惜她们皆是女子,需要避嫌,实在不便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桩天大善缘,被大泽帮那些粗鄙武夫抢了去。

山雨停歇,陈平安询问许伯瑞能否今天去看一看道观桂树,许伯瑞笑言自无不可,不过需要他领路,外人不能在道观内随意走动。

于是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张山峰和徐远霞继续登山,画卷四人则跟随“青鸾国老魔头”竺奉仙去往大泽帮的住处。

小道童喜欢在裴钱身边套近乎,怀里捧着一大把雨渐止后回收的油纸伞。没办法,道观就属他年纪最小,其余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古董了,一开口牙齿都不剩几颗,要不然就是小师叔许伯瑞这样严肃认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聊天的同龄人,小道童当然无比雀跃。

裴钱则有些不耐烦,怎么摊上这么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难道不应该一个个好似瞎子哑巴聋子吗?

胭脂斋少女刘清城,竺奉仙孙女竺梓阳,离开了师门和长辈庇护后,前者有些畏缩,后者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在跟许伯瑞询问江湖上有关金桂观的一些传闻的虚实真假。许伯瑞应该是个性情温和的出世之人,耐心地一一作答,既无添油加醋,也无藏藏掖掖,让竺梓阳连带着对金桂观都心生好感。

刘清城鼓起勇气,对大泽帮圆脸少女轻声问道:“你原来不叫‘晚上’啊?”

竺梓阳一拍额头,无奈地道:“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江湖人?”没直接说刘清城蠢笨,已经算竺梓阳嘴下留情了。

竺梓阳眼角余光瞥见刘清城腰间的那把精致短刀,竹鞘铭文“蕞尔”,笑问道:“你这短刀挺好看,给我瞅瞅?”

刘清城摇摇头,怯生生道:“这是我太上祖师奶奶的遗物,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竺梓阳还要纠缠,许伯瑞微笑道:“竺梓阳,不要强人所难。以后若是同门修行,一样要注意。”

竺梓阳对于这位观主嫡传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观感不错,而且他很快有可能是自己在金桂观的师兄,听他这么一说就放过了身边这个性子软绵绵的胭脂斋少女。

刘清城对道士报以感激眼神,后者一笑置之。

陈平安看着两名即将成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彩衣国的那次遭遇,一个系有铃铛的少女练气士,曾经跟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降妖除魔,她虽然道行不高,却没有帮倒忙,是个很有侠义心肠的姑娘,后来成了旁人艳羡的神诰宗子弟。还有在柴房遇见的那对苦难兄妹,如今那两个孩子,也算是半个修行人了。

世事玄妙,在饮啄间。

到了道观,竺梓阳和刘清城被道士带去下榻处。小道童则和师兄们去放置桂枝伞。这些物件,十分金贵,听许小师叔说,若是卖与山下人,一把可以卖出好几千两银子的天价,不愧是从祖宗桂树上劈折下来的“月宫”桂枝。小道童遐想连篇,一根桂枝伞柄就这么值钱,那要是将六棵桂树折价卖了,自家青要山还不得变成好大一座金山?

许伯瑞独自领着陈平安一行人穿过并不大的寂静道观,去了后门。

雨过天晴后,视野清明且开阔,那些古老沧桑的高大桂树,枝叶茂盛,居中一棵尤为参天。许伯瑞一一介绍每一棵老桂树的名字,有哪位山上高人在哪棵树下说了哪些妙语,简明扼要,又不失风趣。

桂树之间有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树荫下有石桌石凳,那株祖宗桂花树下的石桌,桌面还被道观刻画成了棋盘。许伯瑞在此逗留片刻,以手指抹过桌面棋盘,笑言这副棋盘并非用刀刻成,而是一位游历至此的他乡剑仙,以口吐凌厉剑气“丈量”而成,观内道人曾经专门以量尺仔细比画,发现横竖间距,竟是没有毫厘之差,故而那位剑仙最少也是金丹境,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宝瓶洲不世出的元婴境剑仙。

说到这里,许伯瑞神采飞扬,微笑道:“在很久之前,我们观内有位前辈,非要刨根究底,万里迢迢,专程去了风雪庙、真武山、正阳山和风雷园,寻访那位剑仙。他拜见了好些著名剑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位剑仙极有可能是宝瓶洲元婴境魁首、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李大剑仙。可惜那位前辈返回道观后,再无心力重返风雷园去确认此事,在那之后的百年间,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陈平安捧场道:“我曾经通过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画卷,见识过风雷园李园主的出剑,是很厉害。据说李园主在与正阳山了结宿怨后,已经兵解,就是不知道风雷园还能否找回这位剑仙的转世之人,让他重返山门修行,再续香火道缘。”

许伯瑞惊讶道:“李大剑仙,已经兵解离世?”

看来金桂观最近百年,确实有些不问世事。

陈平安笑道:“听说是这样的,不过真相如何,我不敢妄下论断,李大剑仙修为通天,说不定是在寻求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

风雷园刘灞桥,算是陈平安屈指可数的山上朋友之一。刘灞桥有次为了仙子苏稼,还专门御剑追赶陈平安的渡船,双方有过一次见面,所以关于李抟景兵解一事,陈平安知道是真的,不过这等大事,作为刘灞桥的朋友,当然不好跟外人言之凿凿,将知晓此事内幕作为一笔可炫耀的谈资。

习惯了在细微处见人事的陈平安突然发现,当自己随口说出“玉璞境”后,许伯瑞的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陈平安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练气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称呼,甚至一辈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着“地仙”二字。这就像当年朱河笃定地认为武道止境就是那第九境山巅境,再无往上的可能性。

不过陈平安如今的心境,已经不太在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纰漏,行走江湖,跟纯粹武夫结恩怨,或是登山赏景与练气士打交道,真要处处只收不放,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个所谓的泄露天机,说不定能够省去诸多麻烦。

看过了金桂观的这些仙种桂树,道观游览之行也就落下了帷幕,许伯瑞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门外,郑重邀请他们后天来此观礼,并说会帮忙安排座位。陈平安道谢之后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余步,徐远霞回望一眼依旧在目送他们一行离去的许伯瑞,转回头轻声笑道:“这位许道长,是个有心人,以后在金桂观肯定混得不差。”

陈平安点头道:“山上仙家府邸,怎么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门面人物。”

张山峰有些伤感,显然是想起了自己的师门。在外闯荡数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师父的酒糟鼻子和如雷鼾声了。如果不是遇见了陈平安和徐远霞,恐怕这位尚未登入谱牒的龙虎山外姓天师,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芦洲了。

到了大泽帮所建豪宅大院,已经有个精明能干的管事在大门口等候已久,他微微侧身弯腰,领着陈平安他们去往住处。

金桂观后面比桂树所在更深处的一座幽静雅舍,许伯瑞毕恭毕敬地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极其宽阔素洁,台阶下有三双木屐靴子,雅舍里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观主张果,龙门境修士。

还有两位“仗义出手”镇压不轨之徒的贵客,魁梧青年姜韫,青鸾国大都督韦谅。

此刻三人围坐一桌,正各自吃着一碗素面,拌以春笋、山菇和春季山林生发的几种野菜,还有油面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面汤,香味弥漫。

许伯瑞说过了自己对陈平安一行的大略观感后,观主张果笑着让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问道:“是巧合,还是给他们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韦谅想了想,道:“巧合吧,如果不是许伯瑞面子大,这帮人本该去堵我家的府门了。”韦谅转头望向姜韫,问道:“看你之前神色变化,难不成认识此人?”

姜韫点头道:“是骊珠洞天当地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个普通百姓,如今翻天覆地,差点没认出来。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估计此人牵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见了,我就没敢跟他多聊几句。”

韦谅笑道:“既然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人氏,怎么都不奇怪。”

姜韫对此没有异议,像自己这些拎着金精铜钱登门找机缘的外人,其实仍是比不上那些坐等福缘掉在脑袋上的当地人。不过姜韫算是外地人当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能够带走那根锁龙索炼化为本命物,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他师父这样的修为,都倍感震惊,十分欣喜,笑言姜韫说不定是夺了云林姜氏的不少气运,才能有此大造化。当时垂挂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铁链,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后,师父特地找朋友帮忙鉴定,得出结论,至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贵遗物,在解开所有秘术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半仙兵。

传闻这种锁龙索的最高品秩,叫斩龙索,威势比起能够禁锢抓捕远古地仙蛟龙的龙王篓,还要夸张,大修士只要将其丢出,便可轻松捆住蛟龙,随手一抖,就能够直接将蛟龙当场剥皮抽筋,只留下一条脊柱和一颗骊珠。

不过骊珠洞天最大的机缘,还不在这些“死物”上,可是那五只小东西,就不是谁刨地三尺能够找见的了,只能靠命。姜韫就连它们的一面都没见到。

老道人张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道:“辟谷多年,为了款待你们这两位头等贵客,破例一次,感觉还不错。”

张果眯眼笑问道:“韦大都督,这次金桂观花费这么大气力,又是开门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树能够炼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让不轨之徒混杂其中,然后关门打狗,帮你们青鸾国打杀了十数名外来修士,唐氏皇帝就没点表示?”

韦谅笑道:“表示?有啊,我不是坐在这儿吃了碗素面吗?”

张果伸手指了指韦谅,嗔怪道:“道观祖师爷当年说得没错,铁公鸡!怪不得传下话来,要金桂观少跟你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韦谅还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经放下筷子,结果被姜韫拿过去二话不说吃了起来,韦谅对此视而不见,对观主张果说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观建造之初,没什么香火,是谁请动李抟景来你们这儿吃素面的?还有这次,云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张果自己请得来?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韫乐意拿起筷子?”

姜韫埋头吃面,不太给韦谅面子,嘴里含糊不清道:“一双筷子就够,素面多来几碗就行。”

张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印象中,云林姜氏子弟,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但这位名叫姜韫的年轻修士,不太一样,既然与韦谅结伴而行,而且关系莫逆,应该不是姜氏旁支出身。这就有点意思了。

韦谅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果,那个胭脂斋的小丫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

张果笑容玩味,问道:“小丫头腰间所别裁纸刀‘蕞尔’,应该是你当年赠送给胭脂斋某个女子祖师的物件吧?”

韦谅叹息一声。

张果没有得寸进尺。这些红尘情仇,其实每个中五境修士多少都会有,回头再看,只是过眼云烟罢了,就看修士念不念旧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当其中一方成为仙家后,情况就会变得很复杂。

修士记仇,恩怨百年犹新,经常会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门家族,莫名其妙就遭遇飞来横祸,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修士念旧情,那么某位山下人的十几代后世子孙,就一直能够悄然享受祖荫恩泽,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为何次次劫难都能逃过,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只大手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张果说道:“其中资质最好的,是大泽帮那个小闺女,竺奉仙的孙女,如今已是三境练气士,她应该是唯一一个地仙资质。其次就是胭脂斋小姑娘,有望洞府境,撑死了观海境。除去竺梓阳和刘清城,其余七人当中,能跻身中五境的,我看一个都没有。”

韦谅和姜韫异口同声道:“未必。”

张果眼睛一亮:“是哪个?”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抬起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转移话题,问韦谅道:“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你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将它收入麾下嘛,好让它担任你们青鸾国北岳神祇的坐骑?”

韦谅摇头道:“算了,机缘一事,只能顺势而为,强扭的瓜不甜。其实北岳神祇早就与我说过,这头地牛,看似温顺无害,实则性烈。龙门境的妖物,谁乐意被拘束在一座山头,一辈子给一位山岳神祇骑在身上?入了神道,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一旦激发了它的凶性,估计对于北岳山水,是祸不是福。”

张果啧啧道:“若是此妖能够坐镇贫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双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观对它以护山供奉视之。韦大都督,你觉得可行?”

韦谅仍是摇了摇头,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个陈平安,你最好别去招惹。此人离开骊珠洞天后,极有可能成了某位法家高人门下的弟子。你应该清楚我们法家弟子的行事风格,山上山下,一视同仁。”

张果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嘛,狗屁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最后一个就是你们最不讲理的法家弟子。”

韦谅笑道:“我们不讲理?”

张果有些心虚,突然笑道:“那你韦大都督怎么不跟那头地牛妖物讲理去?”

韦谅淡然道:“世间法理,以人为本。”

陈平安屋内,裴钱在抄书。

张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内勤勉修行。这个北俱芦洲的年轻道士,自称资质平平,当年师父不过是怜悯他无处可去,才捏着鼻子收了做关门弟子,而且之后的修行之路,也证明了他师父的眼光不差,张山峰确实进展缓慢,如今尚未成功跻身中五境。只是张山峰心性坚韧,从未气馁,偶然的失落,不过是对于自己本事不济的反应。在这件事上,态度与陈平安如出一辙,无非是路在脚下自己走,只要不与人比较,就谈不上天赋好坏了,反而能够走得坚定沉稳。

练气士所谓的天赋根骨,极有讲究,玄机都在“先天”二字上。天赋高低决定了开辟洞府的大小,洞府容纳灵气的多寡。除此之外,天赋的高低也决定了汲取速度的快慢。在这快慢之上,还有提炼灵气精粹程度的差异,决定了是可怜兮兮的溪涧潺潺,还是令人惊艳的江河滚滚。在讲究了天赋之后,才能进一步去讲究丹室的气象高低,以及未来元婴的品相。

陈平安如今经常练习那个姿势别扭的天地桩,以手指撑地。不过练拳这么久,陈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例如撼山拳三桩同练,以天地桩姿势走六步走桩,再单手掐剑炉诀,在此期间,运转剑气十八停。

别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陈平安经常在四下无人的山林小径,“走着走着”就误入歧途,离开众人行走的那条道路,摔入溪涧或是跌落山坡。

后来还是裴钱想出一个笨法子,将行山杖顶端绑缚绳子,再系在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上,裴钱走在前头,带着陈平安,当然她如今也需要练习六步走桩。

一大一小,如此前后而行,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就大致绕着桌子画圈,倒立而“行”。

裴钱抄完书后,看了无数次陈平安的天地桩,怎么看都觉得有趣。

陈平安倒转身形,深呼吸一口气。

在老龙城挨了杜懋那吞剑舟穿腹“一剑”后,到蜂尾渡,再到这青鸾国金桂观,从三境实力慢慢恢复到了现在的四境,要达到五境巅峰,还要靠着走桩和小炼药酒,休养不少时间。

不过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弊端当然是极大拖延了跻身六境的速度,好处则是五境底子会打得更加牢固。

朱敛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哪怕不靠外物,双方以纯粹武夫的身份,陈平安一样可以用他的五境巅峰,稳胜他们四人的六境巅峰。

对此,隋右边嗤之以鼻,卢白象倒是比较认可,至于闷葫芦魏羡,当时忙着跟裴钱胡扯。

陈平安坐回桌旁,检查过了裴钱抄写的内容,确认她没有在哪个字上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去玩了。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我觉得道观后头的那些桂树,远远不如桂姨送我的桂叶桂枝哩,那些道士怎么还当个宝供起来?还大言不惭来着,说什么是‘月中种’,这要是月宫里头那棵桂树的子孙后代,那咱们桂姨还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对吧?”

陈平安心中微动,道:“不可在背后妄议别人。”

裴钱“哦”了一声。

陈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不过我觉得你没说错。”

裴钱笑容灿烂:“师父也是这么觉得吧?我就说嘛。”

陈平安收敛笑意,叮嘱道:“所以下次再见到桂姨,要更有礼数。”

裴钱点头道:“那当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欢的。”

陈平安打趣道:“那个金桂观借你雨伞的小道童呢?”

裴钱一拳捶在桌面上,恼火道:“这家伙烦得很,要是我跟他狭路相逢,么(没)得外人在场,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师父都不认得。”

陈平安笑道:“现在知道烦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么纠缠魏羡和卢白象的?”

裴钱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张最心爱的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上,叹气道:“如此说来,老魏和小白挺可怜的。”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过去,佯装生气道:“你才知道啊?书上说‘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钱抱着脑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门口,转头笑道:“师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说一声,下次到了集市上,我掏腰包,给他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啥的。”

裴钱离开后,陈平安开始思考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于那副相当于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阳神遗蜕,陈平安决定等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跟精于此道的崔东山讨教之后,再做决定。

陈平安打心底信不过这位“少年国师”的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圣首徒的学问见识。

此次跟张山峰重逢,陈平安请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关于炼化本命物,张山峰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眼界和见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统仙家有关,毕竟他的师父是位龙虎山的外姓天师。虽说外姓天师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别,但是能够被载入天师府黄紫谱牒的道人,不会简单。

陈平安拿出一壶桂花酿,找了一只酒杯,独自斟酌。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即便在财力和机缘都不是大问题的前提下,本命物依旧不是多多益善,凑足五行为最佳:一件类似黄色地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帮助快速汲取天地灵气,这是必须要有的;一件用来厮杀攻伐,例如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是世间攻伐本命物的极致;一件用来防御,达到类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类似方寸武库、咫尺剑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过这种珍稀之物,几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温养在本命窍穴内的厌胜物,此物先天对于邪祟妖魔就有震慑力,并且可以不断增长自身阳气,途经诸多难以预测的阴煞之地时,可以让主人水火不侵,污秽不近。

张山峰还说炼化本命物,是双刃剑,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损毁,就会连大道根本也受损动摇,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占据一处窍穴府邸,一旦滥竽充数,或是不去考虑灵气运行路线,容易属性相冲,反而阻碍练气士的修行,甚至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张山峰最后说,凑齐五行本命物,是剑修之外所有练气士都梦寐以求的,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因为太耗神仙钱,太讲求机缘。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够,一攻一守,还有一件辅助练气士汲取、藏聚灵气。天下中五境练气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会追求更多。

陈平安听了张山峰所说,受益匪浅。

那只青色木盒里头,据说有某代龙虎山大天师,亲自篆刻而成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陈平安从拿到法印,到今天为止,一次都不曾打开过青色木盒。他决定拿来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张山峰这位龙虎山未来的外姓天师。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无比重视的这一方法印,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温亲口说过,以此印配合龙虎山嫡传的五雷正法,威力惊人。

当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阁内,就能够阻挡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乱葬岗的煞气侵袭,绝非法宝可以达成,可见其品秩之高。

是否炼化那枚彩衣国胭脂郡城隍爷赠送的金色文胆,陈平安对此有些犹豫。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陈平安当初在彩衣国一役中,得了一只绘有古榆国五岳真形图的白碗,能够造就古榆国的五色社稷土,他听从了徐远霞的建议,在青蚨坊没有将其售卖出去。陈平安在思考是否以那只每年盈利“五枚雪花钱”的白碗,作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的过程中想到,如今大骊铁骑的南下势头,完全就是势如破竹,北有自己家乡的披云山北岳正神魏檗,南边貌似是范峻茂坐镇大骊新南岳,一旦成真,以一洲之地作为王朝版图的大骊,五色土就会变得极其金贵,到时候大骊朝廷肯定会掌控得无比严密,如果陈平安现在就能够确定,南北之外其余三座山岳所在的地址,集齐分量足够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适的承载器物,肯定收益极大。

但是这么做的难处在于尚不知三岳选址在何方,隐患则在于以此作为本命物,短期收益巨大,可是会与大骊国势起伏休戚相关,不过对于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绝对是利大于弊,能让他们快速成为地仙。

这会儿陈平安喝着酒,想起了风雪之中的那拨大骊斥候,又想到了家乡泥瓶巷祖宅隔壁邻居宋集薪。

喝掉杯中最后一点桂花酿后,陈平安决定还是打消炼化五色社稷土的念头。

有了决断后,陈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犹豫,那就准备炼化金色文胆!只是想要像在老龙城那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如登天。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旁边,趴在窗栏上,怔怔出神。

这终究不似练拳,一遍一遍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打完一百万拳。

徐远霞敲门而入,陈平安坐回桌旁,又拿了一只酒杯,两人对饮。

徐远霞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只说希望有一天有书肆愿意版刻他的那本山水游记,面世后挣点私房钱。

陈平安便拿出几枚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记载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翠绿竹简,比如老龙城桂花岛、山海龟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和城池上空的云海,那座海上宗门的雨师神像,蛟龙沟附近力竭坠海的布雨老蛟,倒悬山灵芝斋里一幅幅画像上的剑仙,剑气长城的走马道,桐叶洲扶乩宗的喊天街,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递给徐远霞。两人喝着酒,讨论着竹简上那些见闻的细节,光阴流逝在酒水中。

就在隔壁屋内,年轻道士张山峰,收了坐忘吐纳,开始缓缓打拳。这套拳法与天下绝大多数拳法都不太一样,求慢不求快,不适合杀敌,大概只能拿来练拳养生,不过张山峰觉得最适合自己的朋友。

这套拳是他自创而成,如今还只是个雏形,拳理来自师父酒后醉话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陈平安会不会嫌弃,愿不愿意学。

青鸾国京城,黄昏中,两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儒士,坐在路边摊子一张油垢颇多的小桌旁,桌上搁放一只竹筒,簇满了竹筷。

其中那位约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对方的脾性,所以郑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说好,我可吃不得辣。”

名为周巨然的年轻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为不吃辣,错过多少人间美食啊。”

被戏称为“猴子”的消瘦儒士,无奈摇头。

这一路行来,实在是让他走得心惊胆战,没办法,周巨然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惹祸精,此人心中的对错是非,总是比书院其他贤人更加模糊,不过好在大体上还能让自己接受。

此次青鸾国唐氏皇帝一意孤行,竟然要以佛道之辩的胜出一方,作为国教,地位高于儒家。如果不是他们观湖书院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牵扯,无暇顾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贤人在青鸾国“四处游历”了,而是两人直奔皇宫,将那位唐氏皇帝训斥一番。

周巨然点了两份地方美食片儿川,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来自老龙城的“猴子”开吃起来。

在外喜欢自称周矩的年轻贤人,卷了一大筷子片儿川送到嘴里后,含糊不清道:“听先生说这次青鸾国的佛道之辩,有点别开生面。对外是说佛门道家各自派出十位高僧和真人,在皇宫那边吵架,比谁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决定胜负的,却是暗中专门请了云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为总裁官,再让两位地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全程观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还要天衣无缝地安排这两人在私底下辩论一番,看看佛法道法谁更高些,既要在佛经、道藏上分出胜负,还要比一比为人处世以及劝化之功,学问,修身,教化,刚好比拼三局。”

侯正皱了皱眉头,他是第一次听周巨然说起这个内幕,思量片刻后,眉头松开,道:“难怪山主并未如何动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青鸾国此举,其实不全是坏事。”

周巨然会心一笑,拿筷子点了点对面儒士,赞道:“你侯正就这点最对我脾气,能够看得开,而且看得见好。”

侯正摇头不语。

周巨然问道:“老龙城出了那么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侯正仍是摇头:“去也无用。侯氏祖上传下的家风,本就剩下不多,风烛残年罢了,我这一去,不过是将灯芯火苗捻得更亮堂些,灭得更快,还不如这么半死不活吊着命。只能寄希望出现一位有担当的晚辈,到时候我可以帮衬一把。”

周巨然点了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侯正苦笑道:“毕竟是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能不多想一想吗?”

周巨然停下筷子,问道:“你吃饱了没?”

侯正看了眼对方面前空荡荡的大白碗,连汤水都没剩下,便不再理睬周巨然,埋头开吃。

周巨然哀叹一声,转头喊道:“掌柜的,再来一碗……记得少放些辣,你这家摊子的重辣,真是辣死个人不偿命啊。”

大街上走过郊游归来的幂篱妇人和妙龄女子,周巨然感叹道:“春游归来的美人,微微有汗香,加上那股子隐隐约约从山野湖泽带回的清香,真是香啊。”

侯正置若罔闻。

周巨然又说道:“不然我也加入这个局,干脆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变成一场小小的三教之争?”

侯正这次回复极快,头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喊道:“掌柜的,还要重辣!”

在书院贤人和君子对坐吃片儿川的摊子的不远处,有一座名声不显的白云观。比起青鸾国那些动辄千年、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古老道观,这座白云观,建成至今不过百余年,而京城的风水宝地,早就被那些“前辈”道观寺庙先到先得,给瓜分殆尽了。观主是个中年道士,在青鸾国寂寂无名,如果只是作为修行中人,更是不值一提,他连中五境练气士都不是。

豆腐块大小的白云观,不得不紧挨着一处闹哄哄的坊市,观内倒是还算有几棵古树,可就这么点勉强拿得出手的,又给白云观惹了大麻烦,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欢放纸鸢,经常缠挂在观内大树上,所以隔三岔五就会有妇人或汉子领着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云观外边骂完了街,再冲进道观,训斥那些畏畏缩缩的小道士,叫他们架梯爬树,取回断了线的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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