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兆(2 / 2)
每当这时候,那个形容枯槁的中年观主都会从书斋里走出,但也只敢愁眉苦脸地偷偷站在远处,由着师弟或是自己弟子挡灾。
有一次白云观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纸鸢,不小心也给挂在了观内的树上,天人交战一番,实在心疼那只纸鸢,只好硬着头皮跟道观说了,结果总算给观主逮着了出气筒,打得差点屁股开花。不过当天小道童就笑开了花,原来是他的被窝里,不知怎么多出个早就眼馋许久的瓷娃娃,这让他与其他道童显摆了很久。
这会儿已是暮色沉沉,中年道士在小书斋内抬起头,长久地凝视那些书上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书斋四壁,其中两面到顶的书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烟海的《道藏》,其实还夹杂有不少佛经和儒家经典。
这些典籍中年道士都已仔细看完,仅是这些年的读书心得就写了九十余万字小楷文稿。
别人修行,为轻王侯慢公卿,为证道长生不朽,为挣脱天地大牢笼,这个小道观的观主,却是为了能够多活几年,多看些书。
三教百家的圣贤书籍,都要看遍。
虽然陈平安一行人,当下算是借住在大泽帮的屋檐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门跟陈平安套近乎,只是观礼当天清晨,才招呼陈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巅金桂观。
登山途中,竺奉仙与陈平安并肩而行,所聊之事,不过是青鸾国的风土人情。
到了金桂观门口,许伯瑞笑迎上来,将竺奉仙和陈平安两拨人,安排在道观收徒地点的前排相邻位置。
观主老神仙张果,最终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阳和刘清城毫无悬念地位列其中,其余七人,有两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的豪门世族子弟。
加上包括许伯瑞在内的原先三名弟子,观主张果就有了十二名嫡传弟子。
那个借伞给裴钱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个后进同门的师兄,站在许伯瑞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赶紧望向裴钱,却发现她根本就没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门仙师收徒仪式,用繁文缛节来形容都不为过,竟然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观礼完毕,陈平安和竺奉仙、胭脂斋老妪这些各方势力的主事人,金桂观都赠送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纸伞。
竺奉仙还要留在半山腰数天,毕竟竺梓阳刚刚成为金桂观张果的弟子,万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惯,竺奉仙不放心就这么下山离去。
白白看了一场收徒礼,还白拿了一把桂枝伞,跟竺奉仙还有那位胭脂斋老妪分别告辞后,陈平安一行离开青要山,沿着僻静幽深的山林小径,继续赶路,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黄色地牛加入队伍,裴钱坐在它的背脊上。
裴钱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骑乘地牛,就结结实实挨了陈平安一记栗暴,可是地牛竟然没有拒绝,由着裴钱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张山峰和徐远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对此尤为惊奇。
又一旬过后,陈平安一行路过了一座三面环山的村庄,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黑瓦白墙,俨然世外桃源。
陈平安他们沿着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头,却发现言语不通。之后赶来的一个村里学塾先生,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交流,陈平安才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凑巧几乎全部姓陈,世代习武走镖,但是按照祖训族规,不管多穷的门户,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学塾才能退学。
族长是一个古稀老人,身穿灰色长褂,脚踩布鞋,精神矍铄,健步如飞。按照那个学塾先生的说法,老族长在这方圆数百里,武艺精深,且德高望重,因为当年有闹市中拦马救稚童的壮举,所以有“陈牌坊”的美誉。老人一听陈平安也姓陈,极为高兴,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本来已经吃完晚饭,老人又让家里再做了一大桌丰盛饭菜,自己则拎了一壶自酿的高粱酒,拉着陈平安喝酒。
老人虽然爱好喝酒,在酒桌上却不喜欢劝人喝酒,如此一来,陈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头。最后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房间,大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躺在一张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陈平安掀开被子,穿了靴子推门而出,仰头望去,斗拱精美,便细细品味了一番。当初在藕花福地,跟国师种秋要了许多关于桥梁建造的工部书籍,其中有一部《营造法式》,陈平安翻阅最多,不单单是桥梁,也有介绍房屋、阁楼等建筑。
村子里的屋子多衔接在一起,故而廊道都极长,兄弟分家后却又毗邻。
陈平安走出那条廊道,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个水塘边,在那里站了一宿。
其实也没多想什么,就只是发呆而已。
第二天又盛情难却地被老族长挽留下来。
裴钱虽然不会讲当地的方言土话,可是依然跟一大帮同龄人玩在一起。陈平安去喊裴钱回来吃饭的时候,一帮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
裴钱就要陈平安一起玩耍,陈平安笑着勾起双指,抬手做了个敲栗暴的手势。但最后实在拗不过裴钱的死缠烂打,陈平安只好当起了护鸡崽子的老母鸡,裴钱当那抓鸡崽的老鹰。可是裴钱哪里抓得到陈平安那一行最尾巴上的“鸡崽”,于是她就跟那个“鸡崽”换了个位置,继续玩。
全场就数裴钱笑得最大声。
炊烟袅袅,伴随着余晖。
张山峰站在远处,笑着招手,示意就等他们师徒二人上桌吃饭了。还有长辈们在自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自家孩子的名字。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走向张山峰。孩子们也散去回家。
当三人走在巷弄之中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双袖各自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鲜红火龙。
张山峰愣在当场。陈平安屏气凝神,如临大敌。裴钱只看了几眼,就赶紧撇过头不敢再看。
张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老人瞪眼道:“为师再不来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都快要在外面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
张山峰转过头,对陈平安无奈一笑,大概意思应该是我师父就这德行,别太在意。
在张山峰转头之际,老人一眼看见了自己徒弟被本命飞剑刺透的肩头,随即一跺脚,勃然大怒道:“谁敢伤你?报上名字,为师……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张山峰伸出手掌抹了一把脸,摊上这么个师父,实在是没脸见陈平安。
陈平安脸色肃穆,向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礼。
身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的火龙老真人,对陈平安点点头,以心湖涟漪对他直截了当道:“小子,你这长生桥是给人毁了,又在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过你当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炼化得真是仙气十足。嗯,不错不错。”
老真人重新望向张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自己则双指并拢在张山峰的手心凌空画符,符成之后,随手一挥袖,金光闪烁,转瞬即逝,然后那把本该暂放于大都督府的真武剑以及徐远霞的那把短刀,凭空掉落下来。
张山峰毫不惊讶,伸手接住了真武剑和短刀,不忘转头对陈平安解释道:“我师父修为不高,别的不会,可是这种旁门左道的小把戏,还是十分擅长的。”
老真人抚须而笑,满脸得意,给关门弟子这么揭短,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陈平安看了眼张山峰,再看了眼双袖绣火龙的老道士,总觉得张山峰是不是灯下黑,对师父误解太深。
老真人以脚尖在地上看似胡乱地“鬼画符”一通,青石板上了无痕迹,然后却要张山峰站在其中,张山峰欲言又止,老真人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为师要带你去一趟龙虎山。”
张山峰走入那张仿佛并不存在的“符箓”之中,将手中短刀抛给陈平安,苦笑道:“帮我跟徐大哥道一声歉,太过匆忙,只能不告而别了。”
陈平安接过了徐远霞的短刀,记起一事,赶紧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青色木盒,抛给张山峰,道:“里面是彩衣国胭脂郡城隍阁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
张山峰见木盒古旧,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怀中。
老真人猛然眯眼,又瞬间恢复正常,对陈平安笑道:“你提个要求,我数十下,过时不候。”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那就劳烦老真人,好好传授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恳请老真人稍稍……用点心啊。”
老真人爽朗大笑,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啧啧道:“好小子,拐着弯骂人呢。”
老真人伸手抓住张山峰,两人身形一闪而逝,陈平安发现巷弄四周的稀薄灵气,没有丝毫动静。
陈平安陷入沉思,裴钱扯了扯他的袖口,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吃饭去。”
陈平安到了陈氏族长的饭桌那边,坐在张山峰的座位上,跟徐远霞简略说了刚才的经过。大髯游侠儿沙场行伍出身,莫说是离别一事,便是生死都是见惯了的,没有太多感伤。陈平安陪着徐远霞喝起酒来。
进屋上桌前,陈平安手里就拎了两壶桂花酿,给了陈氏族长一壶,与徐远霞对饮一壶。这位陈氏族长喝了一辈子自酿的高粱烧,对酒的印象,大概就是烫喉咙、烧肚肠,又是直爽性子,便让身边的学塾先生以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说,这酒应该很贵,就是口感软绵,不够劲,差了些味道,村子里的女子来喝倒是刚好。陈平安听了后只是笑笑,徐远霞却差点一口呛死。桂花酿何其金贵,是真真正正能够让凡夫俗子延年益寿的仙家酒水,这一小壶酒,全村高粱烧加起来都买不起!
吃过了饭,陈平安趁着和徐远霞绕着静谧村子散步之际,又将火龙真人带走张山峰的经过详细说了,并将那把短刀交给徐远霞。徐远霞一边收起了短刀,一边大为惊讶道:“练气士的缩地成寸,本就是脱胎于道家罡步,张山峰是龙虎山外姓道士,师父精通此术,并不奇怪,归根结底还是自家功夫嘛,关键就看一次神通能够离去多远,一次几十丈跟数十里,两者自然是云泥之别。可要说能够脚下画符之后,带着人一起离开,闻所未闻。”徐远霞继续道:“这也就罢了,可是在张山峰手心画符,就能够从千里之外取来真武剑和短刀,又是什么术法?”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徐远霞笑道:“不管如何,都是好事。不过这小子不厚道,有个神通广大的师父,竟然藏着掖着,害我一直以为他是北俱芦洲不入流的山上门派的外门弟子,毕竟所谓的龙虎山天师,泛滥成灾,骗子居多。难为我这一路走得忧心忡忡,几次试探询问,想要确定他是不是进了个坑人钱财的门派,万一真拜了个半桶水的骗子做师父,就早早回头,干脆就不要返回北俱芦洲了。亏得刚才我不在场,不然还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陈平安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徐远霞犹豫了一下,两人沿着池塘的青石板路缓缓而行,陈平安说道:“徐大哥有话直说,我们还客气个什么。”
徐远霞便说道:“这趟青鸾国之行,一开始是张山峰陪着我送那罐袍泽骨灰,后来是我陪着张山峰看水陆法会和罗天大醮,如今张山峰已经跟他师父去那中土神洲的天师府,我便有些想家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早点回去。”
徐远霞停下脚步,伸出手,摩挲着络腮胡子,道:“在外面浪荡了这么多年,除了定期寄回兵饷银子和书信,不知道家乡那边变成什么样子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我陪你一起去?你要是觉得魏羡四人不适合去,那我就只带着裴钱陪你回去一趟,让魏羡他们去青鸾国京城先逛着。”
徐远霞笑着摆手道:“你又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稀罕你陪我返乡?你按照既定路线走就是了,不用为我打乱计划。”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没个计划。怎么,在你家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看穿你的老底?”
徐远霞叹息一声,蹲在池塘边,用短刀刀柄轻轻敲击青石板,道:“我家境还算殷实,勉强能算是个地方望族。早年有桩亲事,离乡之前,我偷偷看过那个姑娘一眼,还蛮俊俏,其实是喜欢的,当时心气高,就觉得三五年就能闯出大名堂来,到时候风风光光迎娶了她便是,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在外面混了十多年。”
陈平安蹲在徐远霞身边,安慰道:“徐大哥你是实打实的五境武夫,又熟谙战阵,在家乡那边,就算在朝廷谋个将军都不难吧。”
徐远霞点头道:“是不难。”徐远霞喟叹道:“近乡情怯啊,只是这么想一想,就心里犯怵,年轻那会儿沙场搏命,都不曾这般愁肠百结。”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徐远霞更希望独自一人回乡,自有其理由,就轻声说道:“我接下来要去书简湖青峡岛,找一个名叫顾璨的孩子,他早年跟我一起住在泥瓶巷,如今的师父是截江真君刘志茂。如果顺利的话,之后我就会去大隋书院,找几个同样是从家乡走出去的孩子。徐大哥,回了家乡,你如果有事情,自己一个人不太容易解决,别忘记你还有两个江湖上认识的好朋友,既然张山峰如今不好找,那就找我陈平安嘛。只是可能麻烦些,需要同时寄出两封信,省得我错过。”
徐远霞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然后指了指两人眼前的水塘,道:“我家乡那边,就是这么个水塘,都谈不上什么江湖不江湖的,一个五境武夫,还带着两把品相不错的神兵利器,足够我耍威风了,便是一国封疆大吏见着了我,一样要把我奉为座上宾。你以为人人都是你陈平安?”
陈平安把养剑葫芦递给徐远霞,小声道:“喝喝这里面的酒,这才是真正的好酒。你要是爱喝,酒拿走,酒壶当然得留下。”
徐远霞将信将疑,喝了口以元婴境老蛟那颗金丹小炼而成的药酒,瞬间满脸涨红,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跌宕起伏,冲荡沿途气府窍穴,如巨浪拍打石崖。徐远霞赶紧运气调息,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股子冲劲,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积郁已久、始终无法纯粹的浊气,抹了一把嘴,眼神熠熠,赞道:“这酒,武夫喝上一口,真是绝了!”
陈平安没有急着拿回养剑葫芦,双臂抱胸,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徐远霞?喝得着这只酒壶里的小炼酒?”
徐远霞哈哈大笑,不与陈平安客气,又喝了一大口药酒,帮助洗涤清除自身纯粹真气里边的混杂浊气,最后意犹未尽,再喝了第三口,干脆盘腿久久坐定如老僧,睁眼后将酒壶递还陈平安,道:“行了,事不过三,三口足矣,再喝就是过犹不及了,武夫底子打得不行,承受不住这种好东西,不过这辈子总算有了点念想,奢望一下六境武夫的光景。咱们事先说好,等我破开五境最后的瓶颈,到时候再跟你讨酒喝。”
陈平安疑惑道:“那就把酒水拿去啊,还能省去跟我打招呼讨要的麻烦。”
虽说陈平安需要小炼药酒温养体魄神魂,不过如今他的武道修行已经步入正轨,不喝药酒只是修为攀升迟缓而已,对于徐远霞而言,这壶千金难买的药酒,意义非凡。宝瓶洲除了大骊王朝之外的小国武夫,五境与六境一境之差,待遇会有云泥之别。偏居一隅的小国,说不定七境武夫就能影响一国武运,那么有望跻身七境的六境武夫,自然会是小国君王心中的珍宝,奇货可居。
徐远霞看了一眼陈平安,道:“这等药酒,喝了精进修为,且无后遗症,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但是对于破境武夫的打磨心境一事,未必是好事,有了药酒,难免心存侥幸,以后练拳之时,手上不曾懈怠,心境却松懈了,拳理自然就松垮。陈平安,你以为天底下的武夫,境界修为近在咫尺,分明喝一口就能涨一点,却真能忍住滴酒不沾?”徐远霞望向远方,感慨道:“哪怕明知道最终会阻碍破境契机,可我徐远霞自认平时忍不住。再说了,酒鬼嘛,酒瘾上头,还管什么瓶颈不瓶颈的,喝了再说。”
关于修行路上的心境坚定一事,徐远霞自认不如张山峰,更不如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那就等徐大哥跻身了六境,我再送给你,当庆功酒来喝。”
徐远霞突然说道:“你这次北去,如果有机会路过彩衣国、梳水国,别忘了看一看宋老剑圣、胭脂郡那对孩子,当然还有当初那座鬼宅中的夫妇。”
陈平安笑道:“这是当然。我还要回请宋老前辈一顿火锅,再看看那对孩子修行顺不顺利,最后还要去那栋老宅,尝一尝老婆婆的笋干炖肉。”
徐远霞哈哈大笑,对嘛,陈平安还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他再次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手上力道有点大,豪迈道:“陈平安,你和张山峰都要好好混,以后有了出息和名声,让我在家乡那边都听得到,到时候我好跟人吹牛,让无数人哭着喊着请我徐远霞喝酒,与他们说你们两个的故事。”
陈平安抱拳打趣道:“徐大哥,借你吉言啊。”
徐远霞站起身,大笑道:“行了,之前胡乱晃荡不觉得有什么,这一惦念起家乡,就跟肚子里酒虫造反,不喝上一口就难受得要死。哈哈,家乡便是那坛老酒了,这就行去喝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道:“那我陪你去住处拿行李,再送你走一程。”
徐远霞瞪眼道:“别婆婆妈妈的,这一点你要学张山峰,说走就走,多爽利。”
陈平安白眼道:“就他?这会儿没哭就算有出息了,不如咱们赌一赌?”
徐远霞揉了揉下巴,坏笑道:“那我赌张山峰偷偷一个人,背着他师父哭惨了。”
陈平安也揉了揉下巴,一样笑道:“咱俩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徐远霞笑着大步离去,突然想起大晚上,说不定村庄里的妇孺已经休息了,便收了声,背对着陈平安,挥手作别,毫不拖泥带水。
陈平安站在原地,有些离愁。
约莫两炷香后,裴钱迷迷糊糊跑过来,找到了陈平安。夜间奔跑于黑漆漆的大小巷弄,有些吓人,所以她额头上便贴着那张黄纸符箓,一见陈平安便好奇地问道:“大胡子叔叔怎么跑路了?是不是欠了师父的钱还不起,没脸见人,才要大半夜溜走?”
一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裴钱就有些糟心,狠狠一跺脚,以拳击掌,恼火道:“这个穷鬼大胡子,也真是不仗义,没钱还债,可以私底下跟我借啊,我又不会跟师父泄露他这种丢人的事。”
裴钱虽然觉得陈平安在遇到本事不高的年轻道士,以及嗓门极大的大胡子后,这一路就走得特别开心,仿佛比挣了许多钱都要高兴,可转念一想,其实从在山坳遇到那头黄色地牛开始,自家师父一直赔钱来着,这不先前就送了张山峰一只青色木盒,好像一方什么法印?然后就是请徐远霞喝好酒。可是从老龙城到蜂尾渡,师父哪里舍得每天拿出桂花酿和水井仙人酿?
好像结交江湖朋友,么(没)得意思啊,从头到尾尽贴钱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你这位大胡子叔叔,只是想家了而已。以后我们可以找他去,哪天你自个儿闯荡江湖,一样可以找他,到时候你也应该可以喝酒了,记得带上些好酒。”
裴钱摇头道:“江湖险恶,酒水太贵,我决定不闯荡江湖了。”
陈平安拧着她的耳朵,佯装生气道:“小小年纪,跟我说江湖险恶?”
裴钱踮起脚尖,求饶道:“老魏和大胡子叔叔都这么讲,我就是觉着特别像江湖好汉,所以随便说说的。”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六步走桩,回去睡觉。”
裴钱如今走桩已经有模有样了,只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得其神。至于那个天地桩,裴钱倒是很想学,就是学不会,因为目前连架子都撑不起来。
一夜无事。
山村鸡鸣极早,陈平安起床后,没有出门散步,因为再过两刻钟,这个村子里的习武之人就会聚众演武。这是村子里的惯例了,早晚两次,年复一年,雷打不动,只要是男子,无论青壮还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参与其中,一样没有忌讳。
毕竟走镖一事,没有一身扎实武艺,挣不来一块金字招牌,而按照学塾先生的说法,陈氏子弟行镖走江湖,靠着族长“陈牌坊”的名号,在青鸾国还是很有威望的。
陈平安昨天路过陈氏家族的演武场,没有像藕花福地旁观武馆习武那样做,而是径直快步离开。不但如此,他还跟画卷四人打过招呼,尤其是卢白象和隋右边,最好不要携带兵器在村庄走动。
入乡随俗。
今晨一行聚在一起吃过早饭,就要离开村子,陈平安打算去趟青鸾国京城,见识那场唐氏皇帝倾力举办的佛道之辩再离开。青鸾国除了三国接壤的蜂尾渡,在东边国境线上还有座仙家渡口,据说比蜂尾渡还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宝瓶洲中部大乱,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许多去往那边的渡船都已经暂时停滞,而且书简湖上没有渡口,而临近书简湖的两座渡口,分别在一国京师重地和一座山上门派,当下都遭了灾,给大骊铁骑踩踏得鲜血四溅,所以陈平安就想去东边渡口碰碰运气,不然想要走去书简湖,路途实在是太过遥远。
众人围桌喝粥的时候,先后转头望向了屋外边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从廊道阴影处飘出,站定后,那人笑容灿烂。
是一个白衣神仙少年郎,比起陈平安,更有仙气。
裴钱怔怔看着那位不速之客,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宝塔镇妖符,赶紧贴在自己额头。
陈平安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画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此人除了衣饰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为深浅,就连是山上神仙还是纯粹武夫,都不好说。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没底。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门槛附近停步,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白衣少年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向陈平安一冲而来,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陈平安,诉一诉离别之苦,嘴里哭喊道:“学生救驾来迟,让先生受了这么多冤枉,弟子崔东山百死难赎……啊……”
陈平安直接一脚将那恶心人的“弟子”踢出去。
裴钱瞪大眼睛,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抢师父来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转无数圈,双袖飘荡,漂亮得像一团被仙人伸手推开的白云。
崔东山站定后,抹着眼泪,又小跑而来,嘴里念叨:“先生这一路风餐露宿,远游天下何止百万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学生无法陪伴左右,为先生解忧一二,该死,真是该死啊。”
卢白象心中了然,记得陈平安说过自己有位“不记名”弟子,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会下棋,有机会可以切磋切磋。
陈平安转身坐回长凳。
额头还贴着黄纸符箓的裴钱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位置空了出来,坐在隋右边身旁。
崔东山大步跨过门槛,却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先是自个儿去灶房找了碗筷,然后跟卢白象坐在一条长凳上,刚要去夹一块下粥用的腐乳,蓦然放下筷子,又哀号道:“学生心痛得无法下筷啊。”
除了陈平安,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是循着我寄给李宝瓶那封信上的内容,追过来了?可是你来青鸾国做什么,反正我也要去山崖书院找你们的。是为了这场佛道之辩?”
崔东山破涕为笑道:“鸡崽儿互啄争食,有啥看头,我怕一不小心……”在众人眼中,口气极大的少年神仙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不吹牛会死啊。”
之后陈平安没问什么,崔东山便只是下筷如飞,没少吃。
饭后朱敛和裴钱收拾桌子,崔东山询问佝偻老人要不要帮忙,朱敛客气地说不用,崔东山“哦”了一声,就跟着陈平安离开屋子,往天井院落潇洒行去。
卢白象冲他的背影问道:“稍后得闲的时候,能否与你手谈一局?”
崔东山头也没转,摆摆手,道:“不会下。”
等这个白衣少年离开视野,众人便不约而同感到如释重负。
朱敛站在灶房门口,搓手擦拭水渍,望向坐在台阶上的魏羡,笑问道:“怎么讲?”
魏羡淡然道:“察见渊鱼者。”
卢白象则问隋右边道:“你觉得此人是觉得我没资格与他手谈,还是生怕自己献丑?”
隋右边答非所问,道:“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钱在正屋门口那边探头探脑,好像还要躲着那个白衣飘飘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工夫他从廊道那边又跑出来,看来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让裴钱将这个崔东山视为洪水猛兽了。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崔东山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两堵高耸墙壁之间的微暗巷弄,地上都是一块块光滑如镜面的青石板,先生和学生二人,就像两只白雀。
崔东山加快脚步,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一手负后,一手拍打墙面,轻声道:“听说先生得了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阳神身外身?这可是相当于仙人境修士的体魄,坚韧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别提这副仙人遗蜕,早就给杜懋打造经营得类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谁能够鸠占鹊巢,谁就走上了一条必然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弟子自有门路。”
陈平安径直问道:“你想要这具仙人遗蜕?”
崔东山神色复杂,摇头道:“我当下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遗留的仙人遗蜕,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种蛟龙身躯,比起杜懋这副阳神之身,珍稀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谁瞧见了不眼馋心动?若是先生可怜学生,大手一挥,将仙人遗蜕赠予学生,学生定当感激涕零,给先生做牛做马……”
陈平安问道:“上哪里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遗蜕的强大阴物?古代战场遗址的英灵?还是一些京观乱葬岗的鬼帅鬼王之流?”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原来先生对于鸠占鹊巢一事,颇为熟稔。但是学生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先生,无数阴兵阴将徘徊不去的古战场也好,埋葬几万几十万枉死之人的乱葬岗也罢,孕育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太小,若说修为,撑死了就是元婴鬼物,根本压不住仙人遗蜕,一进去,就是一口油锅、一座水牢,两者相互侵蚀,一个都落不到好。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先生的脸面和手气,找到天生根骨坚韧、骨头极硬的阴物,至于阴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然后说道:“我们马上要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途中有可能路过一座大都督府,未必会登门拜访,但是对方有可能会主动找上门来,这些先与你说清楚。”
崔东山双手作揖道:“任凭先生安排,学生没有意见。”
离开村子后的半旬光阴,上山下水,崔东山除了跟陈平安说些马屁话,与裴钱和画卷四人都无交集,几无言语。
除了那日露面时的不同寻常,此后崔东山的表现,实在是碌碌无为,平庸至极,就像是只多出个终日游手好闲的跟班而已。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之时,他凑都不凑过去,裴钱使出那套疯魔剑法的时候,他看也不看,朱敛点火煮饭的时候,他也从不帮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
这天他们到了一座小县城,城里有文武庙,只是文庙香火黯淡,武庙香火鼎盛,说是能够保佑人发财,极其灵验,如此一来,香火怎么会不旺?
文武庙不似地方上其他祠庙,一般都是夜不闭门,当天在县城歇脚的陈平安,就在夜色里带着崔东山往文武庙行去,让画卷四人留在客栈护着裴钱。
两人先去了文庙,这里祭祀供奉着一位青鸾国历史上谥号文贞公的文臣,曾经在当地州郡为官,造福一方。不光是这里,附近的大小文庙,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间拜访文庙,因为陈平安先前在远处山脊,俯瞰县城,依稀发现城内有两处地方的上空乌云密布,煞气升腾,然后缓缓弥漫县城四方。同时察觉到异样的崔东山随口点破其中的天机:“是文武庙遭了毒手,给修士当作强行转运、窃取某人福禄的过河桥。若是天生有些许修行资质的城内百姓,说不定要么最近去烧香的时候,能够在某个瞬间瞧见文武圣人的神像流淌血泪,要么在晚上睡梦中,已经被两尊神祇托梦警示。”
只是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文庙后,除了阴气稍浓,神祇并无显灵迹象,死气沉沉,只是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离开的时候,崔东山笑着解释道:“咱们毕竟是外人,从来不曾在文庙上过香,这尊地方神祇本就灵性孱弱,已经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现身,与我们对话都难,而且对我们又心存怀疑,还不如躲起来等死,总好过离开了金身,万一给心怀不轨的练气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缚起来,那就是自投罗网,下场说不定比金身被毁还要惨。”
到了武庙那边,陈平安心一紧。白天闹哄哄的武庙在入夜后,就安静许多,虽然庙内当下已无一炷点燃之香,可陈平安定睛望去,依旧是香火袅袅的旺盛气象,只是其中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冷气息。烈火烹油,非长久之计。不仅如此,陈平安从大香炉里捻出的一截残余香火,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烬,并散发出一股微微的腥臭气息。
崔东山早已径直跨入大殿门槛,双手负后,仔细凝视着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县城武庙所奉,没那么多金箔来装点门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会太高。这会儿深陷泥泞的这尊神灵正处于沉睡之中,要么是在给当地百姓、父母官托梦,要么是在辛苦应付那些来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东山在陈平安走入大殿后,伸手一挥袖,微笑道:“先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这世间武运的显化。”
话音刚落,陈平安就在心湖当中,听到“叮咚”一声,仰头望去,从高处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终坠入神像脚下的那个香炉当中,涟漪阵阵。
只是陈平安苦等半天,再无金色水滴从天而降。
崔东山嗤笑道:“这就是青鸾国唐氏的一国武运了,若是早年的卢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庙内,便都会是一粒粒水滴坠落,几乎连绵成线的景象。这与神祇神位高低并无关系,只跟一国国祚长短、武运厚薄挂钩。寻常练气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看不见此景象,我不过是知晓些上古秘术,又跟药铺老神君学了几手关于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够让其显化。至于先生之前游历过的梳水国、彩衣国之流,还不如这约莫一炷香内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鸾国,说不定两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陈平安静等了一炷香工夫后,又有象征武运的香火金液像水滴坠下。
陈平安有些恍然,当初在老龙城,剑灵说裴钱是“武运坯子”,当时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
联系崔东山今夜的说法,就有些清晰了,想来与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几钱几两,山上仙家洞府多有灵草仙树用以帮助显化查看山水气运的多寡,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问大骊武庙又是如何?”
崔东山拱手抱拳,低头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门远游不过短短数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纵英才,神人也。”
陈平安看了崔东山一眼,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拥有女子武神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庙气象,岂不是比于禄所在故国,更加壮观?”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是自然,不然皑皑洲财神爷刘氏,怎么愿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诸子百家当中的商家、纵横家,其实还有不少学问道统选择了大端王朝。”
崔东山随即有些遗憾,叹道:“除了这‘地方武庙,滴水观运’一事,其实在一国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庙,还可以观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为某人而发生的增减、起伏。”
崔东山走到武庙门槛上坐着,抬头望向那尊处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将神像,感慨道:“早年听闻大端王朝,冒出了一个武运吓人的少年,他被师父带回,加入大端王朝的籍贯当日,本就已经很夸张的各地武庙气象,直接从河水变成了一条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炉,溅起无数武运水珠,以至于轰隆隆作响,只要是神灵,在庙外远处都听得到那份惊人动静。”
陈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剑气长城见过,还跟他打了三场架,都输了,我输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后不要被他拉开太大距离,能有机会再打三场。”
崔东山看着神色从容、笑意真诚的陈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先生厉害,志向高远……”这句马屁话说得最不奉承人,若是画卷四人在场,说不定还会觉得崔东山明褒暗贬,可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应该是崔东山最实心实意的一句话了。
崔东山哀叹一声,满脸惋惜,道:“先生与此人同处一个时代,亏大了。”
陈平安走向大门口,崔东山站起身,两人一起跨出门槛,陈平安突然说道:“是国师崔瀺察觉到了大骊武庙的武运变化,所以要你来当说客,因为怕我带着魏羡四人,转投别国籍贯,比如大隋?”
崔东山这次没有溜须拍马,只是“嗯”了一声,道:“老神君那边得了消息,知道你要开始修行了,需要炼化本命物,咱们那位老国师大人,就提出了一笔买卖,只要先生让魏羡等四人加入大骊籍贯,大骊王朝可以告知先生宝瓶洲最终五岳选址,现在就可以为先生预定五色土,每一岳拿出十斤,足够先生炼化两次本命物了。”
不等陈平安拒绝或是答应,崔东山就解释道:“五岳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镇的北岳披云山已经名正言顺,范峻茂的南岳还只是苗头,其余中东西三岳,大骊宋氏虽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几二十年里,未必能够顺利敕封。但是先生不用担心这些,这反而是好事,如此炼化难度就会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刚刚修行,并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岳全部得到大骊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神洲学宫的认可,并与一洲气运稳固牵连,那时候先生的本命物就会随之品秩高涨。”
两人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陈平安问道:“这是国师崔瀺要跟我做这笔买卖,那你崔东山觉得怎样?”
崔东山停下脚步:“先生信得过我?”
陈平安摇头道:“信不过,但是假话我也想听一听。”
崔东山哑然失笑,思量片刻,道:“那先生就姑且听我些假话。在学生看来,那四人入了大骊籍贯,于先生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这个跟大骊宋氏开价,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来。至于先生自己会不会更换籍贯,从大骊变成大隋,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籍贯,等到大骊五岳获得宝瓶洲正统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夺不迟。在此期间,是否炼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与不做,都不耽误先拿了好处,落袋为安嘛。”
陈平安默不作声,继续向前。
走出数步后,发现崔东山依旧停在原地,陈平安回头望去,崔东山笑呵呵道:“今夜学生就捋一捋文武庙的变故。若是邪修魔头作祟,学生就替天行道了,为先生挣得一桩小小阴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致使当地百姓自作孽,希望先生容学生袖手旁观,由得这里香火自生自灭。”
陈平安点点头,道:“可以。”陈平安转身离去,打算回客栈了。
崔东山突然喊道:“先生!”
陈平安转头,问道:“何事?”
崔东山义愤填膺道:“那四个蝼蚁一般的纯粹武夫,身为先生扈从,对先生如此大不敬,学生这些天恪守师徒本分,在旁边只能看不能说,看得痛心疾首啊!恳请先生准许学生从明儿起,好好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教?”
崔东山站在武庙大门口台阶下,大义凛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学问,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不再搭理崔东山,径直赶回客栈,回去路上,一直在思考崔东山到底为何会突然离开大隋山崖书院,来到此地。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遗蜕,老国师崔瀺提出的籍贯买卖,以及青鸾国京城这场暗流涌动的佛道之辩,陈平安总觉得这些皆是崔东山此行的目的,但又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身后远处,崔东山转身拾级而上,打着哈欠,重返武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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