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花又开人心关隘环环扣(2 / 2)
陈平安抬头看着夜幕,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他站在屋檐下,手里拎着炭笼。
顾璨此时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只受伤的幼崽。
陈平安哪怕已经重新望向顾璨,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就由着顾璨在那边满脸的鼻涕眼泪。
顾璨就这么一直哭到了身体抽搐起来,哭到没了力气,开始呜咽,待攒出些气力,又开始干号,就这样像是把所有心气都给哭没了。
陈平安缓缓问道:“为什么不跟我求情?是因为知道没有用吗?不愿意失去最后一次机会,因为帮炭雪开了口,我不但跟春庭府,跟你娘亲两清了,跟你顾璨也一样,最后一点点藕断丝连也没了,是这样吗?是总算知道了哪怕如今有炭雪在,也未必在书简湖活得下去了,将炭雪换成我陈平安,当你们春庭府的门神,说不定你们娘俩还能继续像以前那么活着,就是稍微没那么痛快了,不太能够理直气壮告诉我,‘我就是喜欢杀人’了?可是比起哪天莫名其妙给一个无冤无仇都没见过面的修士随手一巴掌打死,一家人跑去在地底下团团圆圆,还是赚的?”
顾璨就是不说话,也不去擦拭满脸的鼻涕眼泪,就是那么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到顾璨身前,脚踩在积雪中,每一步都踩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弯腰递过去手中的炭笼,顾璨不接。
陈平安蹲下,面对面看着顾璨:“小鼻涕虫,没关系,照实说,我都听着。”
顾璨抓起一大把雪,转过头去,往脸上糊了糊,这才转回头,哽咽道:“陈平安,你是最坏的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犹豫片刻道:“在你们书简湖,我确实是好人。不是说好人聪明了,就是坏人了嘛。”
顾璨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你们书简湖,你们春庭府,你们娘俩!陈平安,你就喜欢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顾璨用双手手背遮掩脸庞,呜呜咽咽。
陈平安说道:“你回去吧。”
顾璨一拳打在陈平安胸膛,打得陈平安跌坐在雪地里。
顾璨站起身,踉跄跑走。
跑出去十数步外,顾璨停下脚步,没有转身,抽泣道:“陈平安,你比小泥鳅更重要,从来都是这样的。但是从现在起,不是这样了,就算小泥鳅死了,都比你好。”
陈平安坐在雪中,眺望着书简湖,心如止水。
站起身,抖落棉衣上沾染的雪屑,陈平安走向渡口,等待粒粟岛谭元仪的到来。以刘志茂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肯定一回到横波府就会飞剑传信粒粟岛,陈平安只是突然想到这位大骊绿波亭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谍子头目,多半不会乘船而至,而是事先与刘志茂通气,秘密潜入青峡岛,于是他便转身直接去往横波府。
春庭府。
妇人披着一件雪白狐裘,焦急等待。看见顾璨的身影后,赶紧小跑过去,问道:“怎么样,炭雪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先前在灶房娘俩一起包饺子的时候,顾璨突然神色剧变,摔倒在地,捂住心口,像是大病了一场。当时妇人就心知不妙,多半是炭雪在春庭府外边出了岔子。
顾璨抬起头,怔怔道:“死了。”
妇人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璨璨,你说什么?”
顾璨重复道:“死了。”
妇人厉色道:“死了?就这么死了?炭雪是元婴境的蛟龙,怎么可能死?除了宫柳岛那个姓刘的老王八蛋,书简湖还有谁能够杀死炭雪!”
顾璨看着娘亲那张脸庞,说道:“还有陈平安。”
妇人愤怒道:“说什么昏话!陈平安怎么可能杀死炭雪,他又有什么资格杀死已经不属于他的小泥鳅,他疯了吗?这个没良心的小贱种,当年就该活活饿死在泥瓶巷里头,我就知道他这趟来咱们青峡岛,没安好心,挨千刀的玩意……”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可能听得到。”
妇人立即闭上嘴巴,慌慌张张环视四周,她脸色惨白,与地上的积雪和身上的狐裘差不多。
顾璨默然无声。
妇人一把抱住他,哭道:“我可怜的儿啊。”
顾璨面无表情,他如今的体魄和神魂都孱弱至极,在春庭府和山门的雪地里往返一趟,此刻早已手脚冰凉。
再次返回横波府,刘志茂犹豫了一下,让心腹管家去请来了章靥。又去那座类似剑房的秘密小剑冢,那里珍藏着上品传讯飞剑。他细细斟酌酝酿一番措辞之后,才传信给粒粟岛岛主谭元仪。
最后刘志茂来到铺有一幅彩衣国特产地衣的大堂,一拂手,捞起一团水雾,洒在地上,出现一幅青峡岛山门口的画卷。
大雪已停歇,画面便显得有些死寂。
刘志茂低头凝视着水雾生成的画面,其间几次抬头望向门外。
刘志茂无奈而笑,如今的青峡岛近千修士,也就只有一个章靥敢得了横波府敕令依旧是晃晃悠悠赶来,绝对不会匆忙御风,至于他这个岛主会不会心生芥蒂,章靥这个老家伙可从来不管。
刘志茂叹了口气。
最早一起并肩厮杀的老兄弟,几乎全死了,要么是死在开疆拓土的战场上,要么是死于层出不穷的偷袭暗杀,要么是桀骜不驯生有反心,被他刘志茂亲自打杀,当然更多还是老死的,结果最后身边就只剩下个章靥,青峡岛最后一个老伙计了。
刘志茂径直穿过那幅水画卷,来到大门口,犹豫了一下,跨出门槛,在那边等着章靥。
章靥作为地仙之下的龙门境修士,在岛屿千余的书简湖,即便不谈与刘志茂的交情,其实自己占山为王,当个岛主,也绰绰有余。事实上刘志茂这两年以远交近攻的路数,吞并素鳞岛在内那十余座大岛屿后,就有意向让章靥这位扶龙之臣,拣选一座大岛作为开府之地,只是章靥婉拒了两次,刘志茂就不再坚持。
在两人皆是观海境的相逢初期,谱牒仙师出身的章靥,不但是刘志茂的朋友,更是为刘志茂出谋划策的幕后军师。可以说,青峡岛早期能够一次次安然渡过难关,除了刘志茂领着一帮聚拢在身边的从龙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对敌斩草除根,震慑群雄之外,章靥的谋断,至关重要。
刘志茂之所以对章靥一直礼遇有加,除了艰难岁月里这段殊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当刘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远远将他甩在身后之后,许多自认为该说的话,章靥从不犹豫,硬生生从一个本该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开国功勋,变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厌烦的庙堂谏臣。刘志茂数次确实大为恼火章靥的半点脸面不讲,可章靥依旧我行我素。刘志茂在跻身元婴之后,便对章靥越来越疏远,不过是让其掌管钓鱼、密库两房,有着京官的身份,却做着地方官的事。章靥的不讨喜,显而易见,所以这些年不好说处境艰难,但是比起供奉俞桧这些风光无限的青峡岛后来人,章靥在青峡岛露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许多庆功宴,倒也参加,但是从不开口说话,既不对截江真君阿谀奉承,也不会泼什么冷水。
脑海中走马观花,刘志茂一想到这些陈年旧事,竟是有些久违的唏嘘感触。
总算是来了。
章靥见着了刘志茂,依旧走得不急不缓。
不但如此,他手里竟然还捏了个结实雪球,由此可见,赶来的路上,章靥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边那个同样是龙门境修士的横波府大管家,这趟出门去找章靥,这一路催促章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确实糟心,可当他瞧见已经亲自站在门外等候的真君老爷后,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后悔,所幸没有发牢骚,不然多半要栽跟头。
刘志茂对大管家挥挥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后者立即躬身离开。
章靥抱拳致礼,道:“见过岛主。”
刘志茂笑着抬手虚按两下,示意章靥不用如此见外。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章靥看着悬浮在那幅锦绣地衣上边的画卷,默不作声。
刘志茂开门见山道:“当年你和钓鱼房耗时八年,才帮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转世,当时劝我可以将其拘押在青峡岛上,但是绝不可以在她身上动手脚,将来一旦刘老成重返宫柳岛,最后撕破脸皮的时候,才道破此事,凭借此举,说不定我刘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当时不信,你便与我争执,我还说你是妇人之仁,对刘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现在看来,你未必就对,但我肯定是错了。”
章靥面无表情道:“难得岛主肯认个错,不晓得明儿早上,太阳会不会从西边起来。”
刘志茂伸手点了点这个老犟头,气笑道:“就你这种臭脾气和这张臭嘴,换成别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
章靥“哦”了一声:“那我谢过岛主的不杀之恩。”
刘志茂正要说话,突然指了指画卷,说道:“看好了。”
画面上,顾璨跪在门外雪地里。
那个账房先生推开门,在说完那句话后,抬起头,双手拎着炭笼,就这么仰头看着。
刘志茂脸色阴晴不定。
章靥说道:“我劝岛主还是撤了吧,不过我估摸着还是没个屁用。”
刘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画卷某处轻轻一点,然后一挥袖子,真的撤去了这幅画卷。
刘志茂说道:“这个陈平安,你觉得如何?”
章靥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书简湖野修,应该就没岛主什么事了。”
刘志茂点头道:“一些个我与他之间的秘事,就不说与你听了,并非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过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当个乐子,说给你听听。”
章靥不再故意拿言语去刺刘志茂。毕竟,刘志茂所谓的小事,肯定不小。
刘志茂便详细说了与陈平安离开山门后的对话,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顿冬至饺子,然后分开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刘志茂说道:“你说陈平安为何故意带上我,吓唬那妇人,又白白送我一个天大的人情,瞒着妇人真相,由我刘志茂当一回好人?”
章靥思索片刻,一语中的:“不复杂,陈平安从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与顾璨娘亲划清界限,只是手法比较温和,双方都有台阶下,不至于闹得太僵。不过那会儿妇人多半只会如释重负,猜不到陈平安的用心。此后陈平安时不时去春庭府吃顿饭,安抚人心罢了,妇人便渐渐安心了,处于一种她认为最‘舒适’的心境——陈平安不会拐骗了顾璨,害得顾璨‘误入歧途’,去当什么找死的好人,而且陈平安还留在了青峡岛,怎么都算是一枚春庭府的护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门的门神似的,她当然喜欢。在那之后,陈平安去春庭府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不露痕迹,因为这位账房先生,确实很忙碌,于是妇人便更加开心了。直到今晚,陈平安拉上了岛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着饺子,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双方已是陌路人。”
章靥说完这些几乎就是真相的话后,问道:“我这种外人,不过是多留心了几眼陈平安,尚且看得穿,何况是岛主,为何要问?怎么,怕我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脑子,与春庭府这位喜好以诰命夫人自居的妇人一般无二,脑子生锈了?再说了,脑子再不够用,帮着岛主打理钓鱼、密库两房,还是勉强够的吧?难道是觉得我手里边握着密库房,不放心,怕我眼见着青峡岛要树倒猢狲散,卷起铺盖就一个脚底抹油,带着一大堆宝贝跑路?说吧,打算将密库房交给哪位心腹。岛主放心,我不会恋栈不去,不过若是人选不合适,我就最后一次泼泼岛主的冷水。”
刘志茂笑骂道:“少在这里瞎扯!”
章靥缓缓道:“那到底是图什么?不是我章靥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势,我真帮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当个死士,我不会答应,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还有甲子光阴,都算是凡夫俗子的一辈子了。这么多年来,福,我享了,苦头,更没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峡岛半点。”
刘志茂没有回答章靥的问题,没来由感慨了一句:“你说如果书简湖都是陈平安这样的人,我们这帮老不死的家伙,一边给人骂罄竹难书,一边又给人顶礼膜拜的大恶人,还怎么混?怎么能混得风生水起?”
章靥笑道:“岛主,这样的人,不多的。”
刘志茂转头望着这个魂魄腐朽飘零的龙门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靥只是不说话。
刘志茂说道:“章靥,你找个良辰吉日,然后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开春,就悄悄离开书简湖吧,走得远一点,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最后的甲子光阴。”
章靥皱紧眉头,疑惑道:“形势已经恶劣到这分上了?”
刘志茂犹豫了一下,坦诚道:“目前来看,其实不算最坏,可是世事难料,大骊宋氏入主书简湖,是大势所趋,一旦哪天大骊脑子抽筋了,或是觉得给刘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补回来,青峡岛就会被秋后算账,到时候大骊随便找个由头,宰了我,既能够让书简湖大快人心,还能得了十几座大岛屿的家当,换成我是大骊管事的,铁定做啊,指不定这会儿就开始磨刀了。”
刘志茂拍了拍章靥的肩膀:“不是在故意收买人心,你如果不是章靥,一个不上不下的龙门境修士,算个屁,哪里需要我刘志茂如此婆婆妈妈,絮叨个半天,有这闲工夫,我闭关修行不行啊?不小心修出个玉璞境,他娘的看大骊还敢不敢磨刀,还舍不舍得卸磨杀驴!同样是玉璞境,一个阮邛,都快给大骊宋氏捧上天了。我这个只差半步的元婴,比起阮邛,真是半境之差,就要气死人。
“话说回来,怎么收买人心,当年还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刘志茂从章靥肩头收起手,又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我希望身边的老伙计,总归得有一个人,有个善终的结局。反正是举手之劳,别谢我啊,不然就见外了。”
章靥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老王八蛋,要是真有给大骊或是刘老成活活打死的一天,我却躲起来了,六十年过去,我还怎么在黄泉路上追上你,陪你说说话?”
章靥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走。”
刘志茂看着这个又犯倔的家伙,说了句题外话:“你倒是能跟咱们那位账房先生当个朋友:聪明的时候,根本不像个好人;犟劲上头的时候,就像个脑子进水的傻子。”
章靥道:“你现在心性不太对劲,无益于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时候一口气坠下,你这辈子都很难再提起来,还怎么跻身上五境?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难道还不清楚,多少死在我们手上的对手,都是只差了一口气的事情?”
刘志茂“哎哟”了一声:“章靥,可以啊,又开始教训起我来了,还敢跟我谈修行了,真以为咱俩还是当年两个观海境的愣头青啊?”
章靥笑道:“我跻身洞府境的时候,能算是愣头青,你刘志茂那会儿,年纪已经不小了,没办法,你们这些野狗刨食的山泽野修嘛,混得就是比我们谱牒仙师要差劲很多。”
刘志茂嘲笑道:“在书简湖当了这么多年的野修,到头来还是愿意以谱牒仙师自居啊?”
章靥喃喃道:“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底没跟人讲过,我从跟着那个叫刘志茂的家伙,来到书简湖的第一天起,就无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眼看到那个刘志茂以野修身份,在书简湖开宗立派。所以这些年,我经常去一个地方逛荡,那是我和刘志茂在书简湖最早的立足之地,一个跟横波府同名的小岛屿——横波岛,巴掌大小的地儿,后来被一位在当时来看无可匹敌的金丹仇家,直接用本命法宝给打没了,真是气死我了,当时背着那个半点没有气馁的刘志茂,一个人划船过去,在那边默默流泪,哭也,苦也。”
陈平安和谭元仪几乎同时到达横波府。
只是一明一暗。
刘志茂亲自出门将手持炭笼的账房先生,领到一间密室,四壁与地面竟然都是雪花钱,然后只摆放了四张蒲团。
粒粟岛岛主谭元仪已经坐在其中一张蒲团上,正在闭目养神,当刘志茂和陈平安并肩走入时,他睁开眼,站起身,笑道:“陈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
陈平安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书简湖的近况,谭岛主你的那位绿波亭同僚,如今身在青鸾国的李宝箴,能不能够知晓?”
谭元仪说道:“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些关键谍报的交换。如果陈先生不愿意在谍报上被提及太多,我可以亲自润饰一二。”
陈平安拱手致谢。
谭元仪说了一番客气话,什么陈先生可是龙泉郡的山大王,还是北岳正神魏檗的挚友,在绿波亭内部,人人久仰陈平安的大名。
陈平安听后心中非但没有惊喜和感激,反而开始担忧今夜的秘密会晤。
大骊官场,尤其是安插在大骊王朝以外的谍子,最重规矩律法。谭元仪所谓的“润饰”,就是破例,若是换成书简湖的山泽野修,当然可以理解为双方做买卖的铺垫和诚意,可是陈平安刚好是极其熟稔大骊某些运作规矩的人,没办法,曾经的死敌,刚好是绿波亭的原先主人,那位宫中娘娘,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女子。谭元仪既然敢坏了规矩,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意味着他需要在陈平安身上悄悄找补回来,这也是做买卖的分内事,在商言商罢了。很多朋友,坏在一个钱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谓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错在了“拎不清”上。至于这里边还应该讲一讲的顺序先后、对错大小,又往往因为一味感情用事,误人误己,两败俱伤。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骊谍子头目,过江龙。
一位书简湖元婴修士,地头蛇。
一位既是籍贯在大骊龙泉郡,又是青峡岛供奉的账房先生,过路客。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摊放在炭笼上,直截了当问道:“因为老龙城变故,大骊宋氏欠我金精铜钱,谭岛主知不知道?”
谭元仪点点头:“这是绿波亭头等机密,绿波亭所有隐匿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谍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触到一些大概,属于大骊公文里边故意语焉不详的那部分,但具体内幕,我依然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又问道:“大骊军方,比如在先后到达朱荧王朝边境的两支铁骑,是不是都对谭岛主很不满?”
谭元仪脸色微变。
大骊尚武,从庙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风彪悍绝非虚言,所以一直被东宝瓶洲其他王朝讥笑为“北方蛮夷”。
大骊的上柱国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军方,均摊掌握着一支支打惯了“老仗”的边军铁骑,没有谁能够完全掌握一支边军,往往是两三大豪阀姓氏相互制衡、结盟,当然也有类似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这般互相仇视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骊国师崔瀺,大骊文官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哪怕是绣虎经营朝堂百年之久,去年还是闹出了一个大笑话,大骊其中一支南征骑军在京城的传话人,气势汹汹去户部讨要银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户部侍郎宋岩,亲自出面接待,户部当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穷,最后双手一摊没银子,若是有点牵来扯去官场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说些尽力周转的掏心窝言语,若是没交情的,那就是爱咋咋的,有本事你们来户部砸场子啊。
那个造访户部要银子的家伙,就是与户部关系平平的,听了半天,拗着性子,忍到最后,终于开始炸窝,拍桌子瞪眼睛,指着宋岩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将自家铁骑一路南下的灭国功勋,一桩桩摆事实说清楚,再把将士在哪一国哪一处战场的惨烈伤亡,一一报上数字,按照国师崔瀺的话说,这就是“武人也要说一说文官听得懂的斯文话”,最后质问宋岩是不是良心被狗叼了,竟敢在军饷一事上支支吾吾装大爷,再将户部到底还有多少存银说了个底朝天,说得宋岩直感慨你这家伙来咱们户部当差算了。
最终结果,自然是那人满载而归,还有意外之喜,宋岩单独划拨一笔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项,给了那支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的铁骑。
只是那人还没能带着喜讯离开京城,就给揪了回去,不但如此,连同宋岩以及顶头上司,那个被誉为大骊财神爷的尚书韩大人,三个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着一头绣虎,国师崔瀺。
当时崔瀺喝着茶水,微笑道:“给咱们大骊那教书匠穷儒生的那点银子,你们户部也好意思拖延?你们不也是读书人出身吗?宋岩,如果我没有记错,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学,真舍得动这几下子笔刀子?咱们大骊已经这么揭不开锅了?”
不理会那个战战兢兢的户部侍郎,崔瀺转头望向那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户部尚书:“韩大财神爷,大骊这么穷,怪谁?怪我,还是怪你?”
不承想老尚书毫不畏惧,指了指宋岩:“哪敢怪国师大人,我年纪大,但是官瘾更大。再说了咱们户部也不穷,银子大大的有,就是不舍得胡乱花费而已,那笔款项,从头到尾,咱们户部都按照国师的要求,办得清清爽爽,一枚铜钱不多,一枚铜钱没少。所以怪不着我,要怪就怪宋岩,只是宋岩坏了事。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宋岩,快,拿出一点咱们户部官员的骨气来。”
那个边军出身的要钱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门的高官,就这操行?不比咱们边军里边出来的糙汉子好到哪里去啊。
看来天底下臭不要脸的人和话,其实都一个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对老尚书笑道:“行了,少在这里拐弯抹角给下属求活路。宋岩错是不小,但还不至于丢了官,几次京评,都还算不错。就把三年俸禄拿出来,给到那笔款项里头去。”
膝盖发软的宋岩如获大赦:“属下愿意拿出十年俸禄……”
老尚书一拍脑袋:“瓜蠢蛋,自寻死路啊。”
崔瀺还是没生气,一手端茶,一手持杯盖对宋岩摆摆手道:“这不是当官该有的规矩,回去后,还魂了,静下心来,再好好跟老尚书讨教一些为官之道。别总以为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只是靠着挣钱本事,才得以立身庙堂中枢。”
老尚书带着劫后余生的宋岩离开大堂。
两个人一起抹汗水,老尚书气得一脚踹在宋岩腿上,低声骂道:“我再年轻个三四十年,能一脚把你踹出屎来。”
后者苦笑不已,这还是那个喜欢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书吗?
那个大闹户部衙门的家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个能从户部要到银子的聪明人,学那老尚书耍无赖:“国师大人,你可不能杀我啊,我这是职责所在。”
崔瀺点点头:“你做的非但没错,反而很好,我会记住你的名字,以后再接再厉,说不定出息不小,至少不用为了跑趟衙门,咬咬牙专程去买一身不丢边军脸面的新衣服。买衣服这笔钱,离开这里后,你去户部衙门讨要,这不是你该花的银子,是大骊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岩那边讨要到的军费,除了本该拨给教书匠的那点银子,其余都可以带出京城。”
那个家伙满脸的匪夷所思:“国师大人,当真就只是这样?”
至于为何堂堂大骊国师,会知晓自己买衣服这种芝麻小事,他当下已经顾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当然不只是这样,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让我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这个跑腿的人头上去,韩尚书又滑不溜秋,不给我让户部衙门吃点挂落的机会,就只好拿你们的那位主将苏高山来说事。南下途中,他那些个可睁眼可闭眼的账,我打算跟他算一算。你告诉他,朝廷这边,扣掉他灭掉夜游国的一国之功,所以本该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就有些悬乎了,接下来与曹枰双方齐头并进,攻打朱荧王朝,记得多出点力,如果能够率先攻入朱荧王朝京城,会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欢拿龙椅劈砍当柴火烧吗?那一张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应他,只要他抢先一步,见着了京城高墙,那张东宝瓶洲中部最值钱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张椅子的火焰,他豢养的那条火蟒,就有希望跻身金丹。”
那个边军汉子脸色难看至极。这明摆着是要逼着苏大将军拼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道:“我还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样,就不请你喝茶了。一两杯茶水,也没法子让你变得不火急火燎。”
那汉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放弃了与国师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户部闹,那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狗急跳墙,在这儿,毫无意义。
汉子离开之前,壮起胆子说道:“国师大人,能不能再耽搁耽搁,容我说句话,就一句话。”
崔瀺笑道:“是两句了。”
汉子直爽笑道:“以前总听说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欢说些云里雾里的屁话,全靠自己去猜。国师大人说话也绕,可绕得不多,虽然今儿的事情让国师大人有些糟心,可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挺痛快的。”
崔瀺挥挥手:“以后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别太过火,一些个与我崔瀺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话,还是别讲了。”
汉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国师大人真乃神仙也。”
很难想象,一个边军汉子在去年末跟户部讨要银子,就这么一件当初跟书简湖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事,会最终直接影响到书简湖数万野修的大势和命运。
一支大骊铁骑的主将苏高山,从去年到今年年末,整整一年,就一个感觉,老子没钱,老子缺钱。
尤其是长驱直入,打到了朱荧王朝的藩属石毫国中部地带后,拿下石毫国,毫无困难,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家伙的兵马,苏高山就愁,怎么看都是那个小白脸更有胜算,能拿下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总不能活活给尿憋死,尤其是苏高山这种居高位的实权大将,所以在一切规矩之内,银子也要,神仙钱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国以南的那座书简湖,亲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与粒粟岛谭元仪有过一番会晤。
他苏高山不管是什么刘志茂马志茂,谁当了书简湖的盟主都无所谓,只要给的银子够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马蹄速度,为此人撑腰。那帮好似过街老鼠的山泽野修,谁不服气,那正好,他苏高山此次南下,别说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谱牒仙师的大山头,都铲平了四十余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骊配给的武秘书郎,光是一路拉拢而来的修士,就有两百人之多,这还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而且只要打算进行一场大的山上厮杀,自家大军的屁股后头,那些个被他灭了国或是被大骊承认藩属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点头哈腰的谱牒仙师,还可以再喊来三四百号,一个个都得乖乖腾云驾雾,屁颠屁颠过来驰援书简湖。
更何况大军之中,专门配置有针对山上修士的几艘巨型剑舟,是墨家机关师打造出来的大家伙,一次升空齐射,飞剑数千如雨落。
就是吃钱,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每用一次,苏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觉像是从自己心头剐肉。
每次一听到文官幕僚在那边打算盘,说此次动用剑舟,得不偿失,噼里啪啦,最后告诉苏高山亏损了多少小暑钱,苏高山就恨不得再派人去把那些连祖师堂的老梁木都能拆下来卖钱的覆灭山门掘地三尺,重新搜刮一遍。万一找出个秘密藏宝地之类,说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赚了。这类事情,南下途中还真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那帮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个比一个藏得深。
一想到书简湖那么多野修积攒了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家当和积蓄,苏高山差点都想要厚着脸皮去找曹枰那个小白脸,跟他再借几艘剑舟。
而苏高山身负大骊气势,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做事情,往往是越简单越好。
但是对于粒粟岛谭元仪而言,一个习惯了刀刃上计较得失的大谍子,碰到了苏高山这种实权武将,能够在大骊边军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巡狩使,实在是既高兴又头疼。
粒粟岛这些年的盈余,以及先前从青冢、天姥岛挣来的一点神仙钱,对于那支急剧扩张的铁骑所需的军费而言,四个字,杯水车薪。
苏高山以战养战,已经无法维持,毕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骊铁骑的如雷马蹄,还有大骊监军和专门负责收拾残局的一拨文官,后者会尽力避免军方对战败之地的盘剥过重。虽然国师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烦琐的规矩,但那些边军将帅无所谓,反正自有幕僚帮着解惑,而且一旦违例要付出代价,还可以凭借军功抵过,只要战功足够。比如,遇上了冥顽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最后一旦成功破城,主将可以下令屠城,别说是两条腿的人,还可以杀得鸡犬不留,但是这种违反那本南征律例册子的泄愤之举,大骊随军监军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会死劝,更不会弹劾,因为这种情况,一样在国师大人的规矩之内,只需要拿出那本册子,翻翻一路杀敌积攒下来的功劳簿,以及破城军功,拿去跟屠城所需代价算一算,足够抵过;如果还舍得战功被抹,舍得事后捞不到一个大骊新设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官职,那就只管去做,大骊朝廷绝对不会对你秋后算账。
可若是军功不够,还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杀败军降卒,那简单,就杀头。所有军伍当中的武秘书郎,哪怕是主将身边的心腹武秘书郎,一样需要听令于大骊国师交予监军的令牌,监军可以直接当场将下令屠城的主将斩立决,然后还要被传首各支大骊边军。一颗人头还不够,在大骊本土的家族一起帮着补过,补到足够为止,若是杀光了还不够,没关系,大骊国师说了,就当是大骊对你这些年的戎马生涯,破例法外开恩了。
如果刘老成没有出现,这笔买卖,对谭元仪,对刘志茂,对大将苏高山,还有对大骊,是四者皆赢的大好局面。
结果蹦出个已经两百年没在宫柳岛露面的刘老成。
刘老成这根搅屎棍的出现,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对书简湖的掌控,而谭元仪的下场,也不比青峡岛顾璨和那条畜生好到哪里去,都属于无妄之灾。
这会儿,刘志茂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
陈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谭岛主跟攻打石毫国的那位大骊主将苏高山,关系如何?”
谭元仪说得很坦诚:“关系很一般,苏高山看上的,是书简湖千余岛屿的孝敬钱和卖命钱,拿不出来,随时可能翻脸,连我这半个自家人,都无法例外。虽说武将绝对无法干涉绿波亭事务,可是我这种谍子,光是绿波亭内部,就多达十余位,更不要说还有差不多性质的牛马栏和铜人捧露台,都不比绿波亭逊色。”
陈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绿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亲手打造而出,虽说如今变成了大骊国师的养子,可毕竟不是亲生的。最最不妙的,则是同样在绿波亭内做到谭岛主这个高位的谍子李宝箴的升迁之路,注定更加顺遂,反而像谭岛主这样绿波亭资历深厚的前朝老臣子,就有些难熬了。”
谭元仪笑道:“对待牛马栏和绿波亭,国师大人是不会有所偏心的。”
陈平安一针见血道:“对待牛马栏和绿波亭,当然不会偏心。可是具体对待绿波亭每一个被那位娘娘提拔起来的心腹老人,会不会呢?可能国师度量极大,就不会,可能肚量没那么大,就会。可能今天乱世用才,就不会,可能明儿天下太平,就会。可能今天递了投名状,与娘娘划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横祸,被不太聪明的别人给株连。似乎都有可能。”
谭元仪叹息一声,没有反驳。
刘志茂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样。
陈平安心中也叹息一声。
在谭元仪这边,打开死结,有意义,但是意义不大。
但是哪怕没有开始做买卖,就已经知道结果会不尽如人意,今夜的会谈,依旧是必须要走的一个步骤。
陈平安需要通过了解谭元仪所有细微处透露出来的一个个小的真相,去解开一桩桩心中疑惑,然后再去汇总、甄别那个看似模糊但是有迹可循的大势脉络。
陈平安笑道:“形势确实不是太好,可是患难生交情,谭岛主,刘岛主,那咱们就当一回精诚合作的盟友,开始聊聊细节步骤,三方相互查漏补缺?”
谭元仪微微坐直几分,沉声道:“陈先生愿意投桃,谭元仪必然报李!”
刘志茂更是开口说话,笑道:“如此甚好!”
深夜时分。
陈平安独自离开横波府,返回青峡岛山门,将炭火早已熄灭的炭笼放回屋子,悬挂好养剑葫,换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边穿上厚实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门上的那把剑仙,归鞘背在身后,径直走向渡口,解开那艘小渡船的绳索,去往宫柳岛。
水路遥远。只是陈平安并不心急,撑篙划船,渡船如一支箭矢,破水而去。
书简湖太过广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鸟飞掠,可天亮时分,犹然没有看到宫柳岛的影子。
大雪飞鸟绝。
陈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在湖心某处,手持一根筷子,摆放一只白碗,轻轻敲击,叮叮咚咚。
侧耳倾听。
既像个街边乞讨要饭的乞儿,但又像那种退隐山林、孤云野鹤的年轻仙人。
陈平安就这么自得其乐了一炷香工夫,将碗筷都收入咫尺物。
然后搓了搓脸颊,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凉风大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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