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还有陈平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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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只是打量了这支车队几眼,就让出了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间王朝的世俗百态,见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见怪便不怪。

这支车队既有梳水国官家的轻骑护卫,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攒簇,也有气势沉稳的江湖子弟,反向挂刀。

横刀山庄独特的佩刀方式,让人记忆深刻。

其中一位背负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汉子,陈平安更是认得,名为马录,当年在剑水山庄瀑布水榭那边,这位王珊瑚的扈从,跟自己起过冲突,被王毅然大声呵斥。家教门风一事,横刀山庄还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够有今日风光,不全是因为依附韩元善。

陈平安既然知道了剑水山庄与韩元善的买卖,加上苏琅问剑受挫,剑水山庄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认出了对方,依旧没有多做什么,不但让出了道路,而且缓缓走向远处山林,就像那些见官矮一头的江湖游侠。

扈从马录恪尽职守,瞥了眼那个过路客,仔细审视一番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辆马车内,坐着三位女子,妇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国江湖盟主的嫡女,这辈子视剑水山庄和宋家如仇寇,当年楚濠率领朝廷大军围剿宋氏,便是这位楚夫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的功劳。

还有两位女子要年轻些,不过也都是出嫁妇人的发髻和装饰,一位姓韩,娃娃脸,还带着几分稚气,是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韩元学嫁给了一位状元郎,郎君在翰林院编修三年,品秩不高,从六品,可毕竟是最清贵的翰林官,而且写得一手极妙的步虚词,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对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韩氏这么一座大靠山,注定前程似锦。

另外一位满身英气的年轻妇人,则是王毅然独女,王珊瑚。相较于世族女子的韩元学,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轻有为,十八岁就是探花郎出身,据说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后挪了两个名次,不然就会直接钦点了状元,如今已经是梳水国一郡太守,在历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国官场上,能够在而立之年就成为一郡大员,实属罕见,而所辖之境刚好是毗邻剑水山庄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头,各有原因。

楚夫人是专程从京城赶来凑热闹的,为的就是想要亲眼目睹苏琅问剑后,剑水山庄的声誉在梳水国江湖上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随丈夫待在附近,而韩元学的那位状元郎夫君,即将补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担任首县县令,作为衙门所在地与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县父母官,不管会不会做人,都是一桩劳心劳力的差事。

这次韩元学南下拜访王珊瑚,当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自家男人将来的顶头上司,能够帮着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见,郡守又刁难,这个万众瞩目的首县县令,就能够在冷板凳上坐出个窟窿来。到了地方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与家世背景,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像一个穿着光鲜亮丽新靴子的孩子与别的孩子一起玩过家家,就要被你一脚他一脚踩脏了,大家都一样了才罢休。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怜爱,哪怕岁数不小了,可是保养得体,依旧风韵犹存,丝毫不输王珊瑚和韩元学这样的年轻妇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来一场好戏,已经敲锣打鼓拉开帷幕,不承想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个废物,竟然出手打了两架都没从剑水山庄那边讨到半点便宜,反而让宋雨烧那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挣了不少名声。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这辈子摊上了两个负心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得了她的人,还得了那笔相当于小半座梳水国江湖的丰厚嫁妆,竟然是个包,为了顾全大局,死活不愿与宋雨烧撕破脸皮。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觉得大局已定,结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鸠占鹊巢的韩元善,比楚濠这个窝囊废还不要脸,当年得了她的身心后,竟然告诉她,这辈子就别想着报仇了,说不定以后两家还会经常走动。

好在这次苏琅要问剑,韩元善倒是没阻止她离京看戏,但是要她承诺不许擅自行动,不许趁火打劫,只准隔岸观火,不然就别怪他不念这些年的鱼水之欢和夫妻情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韩元善这些年靠着楚濠的身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国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了,还是对她如此刻薄无情。

不过独处的时候,她偶尔会想一想,若是韩元善没有这般枭雄无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这个煊赫高位,她这个楚夫人,也没法子在京城被那些个诰命在身的官家妇人们众星拱月。

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韩元学见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轻轻掀开车帘,透透气。

当年哥哥失踪后,小重山韩氏被殃及池鱼,遭了一场大难,风声鹤唳,父亲下令所有人不许参加任何宴席,家族闭门思过了两年,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家里的男子又开始在朝堂和沙场上活跃起来,甚至比起当年更加风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楚濠,好像对韩氏很亲近,看自己的眼神,也很奇怪,不像是男人相中女子姿色的眼神,反而有些像是长辈看待晚辈。至于在京城最风光八面的楚夫人,更是经常拉着她一起踏春郊游,十分亲昵。

这次,听闻苏琅问剑失败后,楚夫人本来第一时间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于是才有这趟出门。

在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书里,韩元善措辞凌厉,要她主动去拜访剑水山庄,不然以后就别想着在京城当那脂粉堆里的“诰命班头”了,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楚夫人又惊又惧,肝肠寸断,如何能够不愁绪满怀。

好在王珊瑚和韩元学两个晚辈,对她一直敬重有加,她总算心里稍稍好受些。

陈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冲出一大拨江湖人士,兵器各异,身形矫健。

车队也察觉到山林这边的动静,那队披挂制式轻甲的梳水国精骑,取下背后弓箭,立即如撒网而出。

横刀山庄子弟更是丝毫不惧,围在那辆马车四周,严阵以待。

陈平安不知这拨“刺客”的根脚,大致掂量了一下双方,不好说是什么以卵击石,但是“刺客”必败无疑。

可能是楚濠这个认祖归宗的梳水国大将,窃据庙堂要津,口碑实在不好,尤其是梳水国成为大骊宋氏的藩属后,在梳水国朝野眼中,楚濠为了一己之私,帮着大骊驻守,打压排挤了许多梳水国的骨鲠文官,这就愈发坐实了楚濠的卖国贼身份,所以江湖和士林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杀楚濠难如登天,杀楚濠身边亲近之人,多少有点机会。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个哈欠,显然对于这类飞蛾扑火,早已习以为常。

韩元学埋怨道:“这些个江湖人,烦不烦?只知道拿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撒气,算不得英雄好汉。”

这些年里,小重山韩氏子弟遇袭,已经不是一两起,就连王珊瑚的夫君,也因为与楚濠和大骊蛮子走得近,遭遇过一次江湖刺杀,如果不是有大骊武秘书郎的护卫,王珊瑚可就要变成寡妇了,所以韩元学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离开京城,同样有可能遇到这类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忧心。

此时王珊瑚眼神熠熠,跃跃欲试,下意识一探腰间,却落个空,十分失落,因为嫁为人妇后,父亲便不许她再习武佩刀。

上次她陪着夫君去往辖境水神庙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时候遭遇一场刺杀,如果当时身有佩刀,最后那名刺客根本就无法近身。然而在那之后,王毅然仍是不准她佩刀,只是多抽调了数位庄子高手,来到青松郡贴身保护女儿女婿。

这拨立誓要为国杀贼的梳水国仁人志士,三十余人之多,应该是来自不同山头门派,各有抱团。

陈平安的处境有些尴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养剑葫假装喝酒,以免大战一起,两边不讨好。

至于阻拦这些人舍生取义的事情,陈平安不会做。

大概是陈平安的一动不动,十分识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没有与他计较,有意无意改变前进路线,绕路而过。

突然,一名已经越过陈平安的中年剑客大声喊道:“剑水山庄在此诛杀楚党逆贼!”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是明摆着要将剑水山庄和梳水国老剑圣逼得不得不重出江湖,与横刀山庄拼个鱼死网破,好教楚濠无法一统江湖。

既是阴谋,也是阳谋。

只要今天这里双方死了人,剑水山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被迫与整座梳水国朝廷站在对立面。梳水国的江湖和士林,到时候一定会像打了鸡血似的,为剑水山庄和宋老前辈拼了命鼓吹造势。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身形微微后仰,瞬间倒滑而去,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那名中年剑客身侧,抬起一掌,按住那人面门,轻轻一推,那人便直接摔出十数丈外,倒地不起,晕厥过去。

然后陈平安继续倒掠而去,飘落在双方之间,无形中既拦住了身后车队的精骑,也拦住了那伙江湖义士的慷慨赴死。

数枝箭矢破空而去,激射向为首的几位江湖人。

陈平安一挥袖子,三枝箭矢不合常理地急急下坠,钉入地面。

一位少年停步后,以剑尖直指陈平安,眼眶布满血丝,怒喝道:“你是那楚党走狗?为何要阻挡我们剑水山庄仗义杀贼?”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回吧,下次再要杀人,就别打着剑水山庄的旗号了。”

一位老者突然高声道:“楚越意,你身为楚老管家养子,更是宋老剑圣的不记名弟子,为何不愿与我们一起杀敌?罢了,你楚越意志在剑道登顶,我们可以体谅,可是我们不惧一死,所以今日不求你与我们并肩作战,只要让出道路即可!”

陈平安哭笑不得,老前辈好手段,果不其然,身后骑队一听说他是那剑水山庄的“楚越意”,第二拨箭矢便集中向他疾射而至。

尤其是策马而出的魁梧汉子马录,没有废话半句,摘下那张极其扎眼的牛角弓后,高坐马背,挽弓如满月,一箭射出,一枝精铁特制箭矢便裹挟着风雷声势,朝那个碍眼的背影呼啸而去。

那位曾与“剑仙”有幸喝酒的本地山神,在山神庙那边,一头汗水,都有些后悔自己运转巡狩山河的本命神通了。

当年那位大驾光临剑水山庄的中土武夫,也是从头到尾完全不在意他的窥探,在拿到那把竹剑鞘后,毫无征兆地一拳落下,将山神庙周边的一座山头峰顶,直接打了个碎裂,差点把这位梳水国神位不低的山神吓破了胆。

在这位神位仅次于梳水国五岳的山神看来,大将军楚濠的家眷和亲信,加上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双方都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

苏琅如今是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当自己是剑仙了?难道就不知道山外有山?切记这世上,还有那冷眼俯瞰人间的修道之人!

所以结果如何?在小镇牌坊那边,面对青竹剑仙,也就是一拳的事情,这位年轻剑仙甚至都没出剑。至于之后苏琅跑去剑水山庄放低身价补救,如果不是年轻剑仙卖了个天大面子给苏琅,苏琅这辈子的名声就算毁了。

山神打定主意,坚决不蹚这浑水。

娃娃脸的韩元学扯了扯王珊瑚的袖子,轻声问道:“珊瑚姐姐,那人是高手?”

王珊瑚点头道:“说不定有资格与我爹切磋一场。”

然后又斩钉截铁补充了一句:“当然,肯定无法让我爹出全力,但是一个江湖晚辈,能够让我爹出七八分气力,已经足够吹嘘一辈子了。”

韩元学很当真,惊讶道:“可是那人瞧着如此年轻,到底是怎么来的本事?难道就如江湖演义小说所写那般,是吃过了可以增长一甲子内功的奇花异草,还是坠下山崖,得了一两部武学秘籍?”

王珊瑚哑口无言。

真正的纯粹武夫,可没有这等美事。只有山上的修道之人,才会遇上这些羡煞旁人的无理机缘,所以才会如此盛气凌人,一个比一个鼻孔朝天,小觑江湖。

便是她爹这般气度的大英雄,提及那些红尘外的神仙中人,也颇有怨言。

韩元学的幼稚言语,楚夫人听得有趣。这个韩氏闺女,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唯一的本事,就是命好,傻人有傻福,先是投了个好胎,然后还有韩元善这么个哥哥,最后嫁了个好丈夫,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楚夫人眼神游移,瞥了眼聚精会神望向那处战场的韩元学,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心里不痛快,便琢磨着是不是给这个小娘们找点小苦头吃,当然得拿捏好火候,得是让韩元学哑巴吃黄连的那种,不然让韩元善知道她胆敢陷害他妹妹,非得扒掉她这个“原配夫人”的一层皮不可。

楚夫人哈欠不断,瞥了眼那些江湖豪杰,嘴角翘起,喃喃道:“真是容易咬钩的蠢鱼,一个个送钱来了。夫君,如我这般持家有道的良配,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双方阵营没看清那年轻游侠如何出手,三枝箭矢就被他握在了手中。

横刀山庄马录的箭术,那是出了名的梳水国一绝。听闻大骊蛮子当中就有某位沙场武将,曾经希望王毅然能够割爱,让马录投身军伍,只是不知为何,马录依旧留在了刀庄,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桩泼天富贵。

一名轻骑头领高高抬臂,制止了麾下武卒蓄势待发的下一轮攒射,因为毫无意义,当一位纯粹武夫跻身江湖宗师境界后,除非己方兵力足够众多,不然就是处处添油,处处失利。这位精骑头目转过头去,却不是看马录,而是看向两位不起眼的木讷老者,那是梳水国朝廷按照大骊铁骑规制设立的随军修士,有着实打实的官身品秩,一位是陪同楚夫人离京南下的扈从,一位是郡守府的修士,相较于横刀山庄的马录,这两尊才是真神。

其中一位身材矮小,这一路骑马,好像骨头随时都会散架的老修士,骤然间气势如爆竹炸开,腰间长剑颤鸣不已。

与车队“隔岸”对峙的江湖众人当中,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满脸绝望,颤声道:“是那山上的剑仙!”

那位人不可貌相的老人不着急让剑出鞘,而是轻轻一夹马腹,策马缓缓向前,死死盯住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道:“老夫知道你不是什么剑水山庄楚越意,速速滚开,饶你不死。”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下了山,那就入乡随俗,好好说人话。”

老者哈哈大笑,问道:“你小子着急投胎?”

一个小小梳水国的江湖,能有几斤几两?

若是松溪国苏琅和剑水山庄宋雨烧亲至,他还愿意敬重几分,眼前这么个年轻后生,再强也就只够他一指弹开,只要不是剑水山庄子弟,那就没了保命符,杀了也是白杀。楚大将军私底下与他说过,此次南下,不可与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起冲突,至于其他,江湖宗师也好,四处捡漏的过路野修也罢,杀哪个都算军功。

陈平安转过头,对那些江湖人士摆摆手,耐着性子说道:“走吧,想必你们也看出来,这里已经不是你们能掺和的了。以后再要行侠仗义,诛杀什么楚党,奉劝你们别扯上剑水山庄。江湖道义还是要讲一讲的,不要自认占了道德大义,就可以事事随心。”

那位始终骑马缓行的矮小老者,已经越过骑队,距离那青衫剑客不足三十步,嗤笑道:“这些江湖爬虫想走,也得能走才行,老夫点头了吗?知不知道这些家伙,他们一颗头颅能换多少银子?被你小子打晕的那个,就至少能值三枚雪花钱。那个眼力不错,晓得敬称老夫为剑仙的女子,你总该认得出来吧,不知道多少江湖儿郎,做梦都想着成为她屁股底下的那匹马,给她骑上一骑。这个小寡妇,丈夫是位所谓的大英雄,凭一己之力,亲手杀死过大骊两位随军修士,故而男人死后,她在你们梳水国也极有威望,估摸着怎么都该值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听着那老人的絮絮叨叨,轻轻握拳,深深呼吸,悄然压下心中那股急于出拳出剑的烦躁。

离开落魄山之前,老人崔诚在二楼最后一次喂拳,除了向陈平安展现十境巅峰武夫的实力之外,还有一句分量极重的言语。

“陈平安,你该修心了,不然就会是第二个崔诚,要么疯了,要么……更惨,入魔,今天的你有多喜欢讲理,明天的你就会有多不讲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环首四顾,天也秋心也秋,就是个愁。

总得有个破解之法。

陈平安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山上老剑修,道:“既然有剑,那就出剑。”

老者瞥了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游侠,然后将视线放得更远些,看到了那个享誉一国江湖的女子,道:“老夫这就是剑仙啦?你们梳水国江湖,真是笑死个人。不过呢,对于你们而言,能这么想,似乎也没有错。”

长剑铿锵出鞘,势如奔雷。而老者依旧双手握住马缰绳,意态闲适。

一剑而去,以至于敌我双方,耳膜都开始嗡嗡作响,心神震颤。

只是另外那名出身梳水国本土仙家府邸的随军修士,却心知不妙。

只见那青衫剑客脚尖一点,直接踩在了那把出鞘飞剑的剑尖之上,又一抬脚,好似拾阶而上,以至于长剑倾斜入地小半,那个年轻人就那么站在了剑柄之上。

出剑的老修士毫不犹豫抱拳道:“恳请前辈原谅在下的冒犯。”

出剑快,低头认错也快。

其中玄妙,恐怕也就只有对敌双方以及那名观战的修士,才能看破。

陈平安一脚跨出,重新落地,踩下长剑贴地,向前一抹,长剑剑尖指向自己,一路倒滑出去,接着他轻轻跺脚,长剑先是停滞,然后直直升空,陈平安又伸出并拢的双指,拧转一圈,以剑师驭剑术将那把长剑推回矮小老修士的剑鞘之内。始终双手抱拳的老剑修继续说道:“前辈还剑之恩……”

陈平安驭剑之手已经收起,负于身后,换成左手双指并拢,双指之间,有一抹长约寸余的刺眼流萤。

陈平安笑道:“必有厚报?”

老剑修面无表情,双袖一震。

世间剑修的本命飞剑,几乎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而这位观海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之强不在一剑破万法的锋锐,甚至不在飞剑都该有的速度上,而在轨迹诡谲、虚幻不定,以及一门好似飞剑生飞剑的拓碑秘术。

一瞬间。那个青衫剑客四周,浮现出十二把一模一样的飞剑,构成一个包围圈,然后悬停位置,各有高低,剑尖无一例外,皆指向青衫剑客的一座座关键气府,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真,又或者十二把都是真?十二把飞剑,剑芒也有强弱之分,这便是拓碑秘术唯一的不足之处,无法完完全全令其余十一把仿剑强如“祖宗”飞剑。

观战修士皱了皱眉头,这一手,同僚从未展露过,应该是压箱底的本事了。他作为更擅长符箓和阵法的龙门境修士,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换到那个年轻人的位置上,估计也要难逃一个至少伤重半死的下场。

他不禁慨叹,明知自己是与一位剑修为敌,还敢如此托大,以双指禁锢飞剑,那个年轻人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他们这两位随军修士,一个龙门境剑修,一个观海境剑修,各自侍奉楚濠和青松郡太守,其实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尤其是后者,不过是一地郡守。但是如今大将军楚濠权倾朝野,这可不是一位大公无私的人物,几乎把所有拔尖的随军修士,都秘密安排在了他自己和楚党心腹身边,待遇之高,已经远远超出梳水国皇室。

老剑修微微一笑,成了。

但是下一刻,老剑修的笑容就僵硬起来。

那年轻人负后之手,再次出拳,一拳砸在看似毫无用处的地方。

老剑修嘴角渗出血丝。

十二把飞剑,其中十把只靠神意牵连的飞剑,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两把,一把依旧被牢牢约束在那人左手双指间,还有一把真正隐藏杀机而非障眼法的飞剑,却被一股倾泻流转的拳意罡气阻滞,而那个年轻剑客所穿青衫,分明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灵气凝聚在剑尖所指地带,把颤颤巍巍的飞剑,拒之门外。

陈平安低头看着指间那把本命飞剑,自言自语道:“是该去北俱芦洲见识真正的剑修了。听她说,那处苦寒之地,自古多豪杰。”

陈平安一甩手指,将那柄飞剑丢入养剑葫。

世间养剑葫,除了可以养剑,其实也可以洗剑,只不过想要成功清洗一口本命飞剑,要么养剑葫品秩高,要么被洗飞剑品秩低。刚好,这把“姜壶”,对于那口飞剑而言,品秩算高了。

当那把关键飞剑被收入养剑葫后,第二把如从古画上剥下一层宣纸的附庸飞剑也随之消失,重新归一,在养剑葫内瑟瑟发抖,毕竟里边还有初一和十五。

陈平安对那个老剑修说道:“别求我,我不答应。”

然后转过头去,对那些梳水国的江湖人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等着让人砍下脑袋拿去换钱?有你们这么当善财童子的?”

那拨原本视死如归的江湖豪侠,顿时作鸟兽散,退回山林中去。

陈平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无聊。

想必就算说给了宋老前辈听,那位心气已坠的梳水国老剑圣也不会在意了,多半会像上次酒桌上那样,笑言一句:天底下就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壶酒。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一直袖手旁观的随军修士。后者点头致意,并无半点出手的意思。

陈平安最后也没多做什么,就只是跟他们借了一匹马,当然是有借无还的那种。一人一骑,离开此地。

那名丢了本命飞剑的老剑修,不知为何,没敢开口,任由那个年轻人带走自己的半条命,好像只要自己开口,仅剩的半条命也会没了。

龙门境修士更是不会开口求情。

在山上,那些梳水国江湖人拼命狂奔。

有人心里揣测,那人高深莫测,莫不是驻颜有术的山上神仙?

也有些人腹诽不已。什么神仙,就算是,还不是跟那个被抢了飞剑的老剑仙一路货色,黑吃黑罢了。这种人便是本事高了又如何,称得上英雄好汉吗?

但也有位少年,虽然依然不喜欢那个人,但是向往那个人的风采。

还有位女子,幽幽叹息。

有数人掠上高枝,查探敌人是否追杀过来,其中眼力好的,只看到道路上,青衫剑客头戴斗笠,纵马飞奔,双手笼袖,没有半点志得意满,反而有些萧索。

有人歪头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狠狠骂了句脏话,结果就发现那位青衫剑客似乎心生感应,转头看来,吓得枝头那人一个站立不稳,摔下地面。

陈平安突然转头说道:“韦蔚,帮我捎句话给宋老前辈,就说那把被带去中土神洲的剑鞘,以后我会用对方在剑水山庄讲理的方式,送回来。”

一抹浅淡青烟凝聚现身,跟随一人一骑,御风而行,正是脚踩绣花鞋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道:“再加一句,可能要劳烦宋老前辈等很久,我将来去中土神洲之前,一定会再去找他喝酒。”

韦蔚嫣然一笑。她悬停在空中,不再跟随,目送那一骑绝尘而去。

女鬼韦蔚御风远游,如缩地山河,自然要早于车队到达剑水山庄。

韦蔚重返山庄做客,宋雨烧依旧没有露面,还是宋凤山和柳倩接待。

宋雨烧当年在古寺放过韦蔚一马,不意味着这位梳水国老剑圣就待见她,即便是对自家的孙媳妇,梳水国四煞之一的柳倩,宋雨烧当年何尝就没有心结了?只是当一位恪守老规矩的老江湖,年纪大了,回归家庭,兼有自省,尤其经历过那次剑鞘的买卖一事,宋雨烧才彻底认可了柳倩,由着柳倩持家,甚至还愿意为她将来成为山水神祇一事而奔波,主动与韩元善往来,以至于宋雨烧已经得了书院的青眼,本该板上钉钉的破境一事,也成了一场镜花水月。

宋雨烧这次与陈平安重逢,其实尤为高兴。不光是因为亲眼看到陈平安成了一位山上剑仙,更是因为陈平安的江湖路,像他宋雨烧走过的。

一条路上,行人寥寥,偶然相逢,风雨之中,并肩而行,该有醇酒。

若说第一次相逢,宋雨烧还只是将那个背着书箱、远游四方的少年陈平安当成一个很值得期待的晚辈,那么第二次重逢,与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陈平安,一起喝茶饮酒吃火锅,就更像是两位同道中人的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不过这是宋雨烧的切身感受,事实上陈平安面对宋雨烧,还是一如既往,无论是言行还是心态,都以晚辈身份礼敬前辈。对此宋雨烧也未强行拒绝,江湖人,谁还不好点面子?

在听闻宋凤山和柳倩再次接待韦蔚一事后,宋雨烧就来到了瀑布那边的水榭独坐。已经多年不曾佩剑练剑的宋雨烧,今天将那位老伙计横放在膝上。老伙计剑名“屹然”,当年就是无意中捞取于眼前这座深潭的砥柱石墩机关当中,那把青竹剑鞘亦是,只不过剑与剑鞘似乎是遗落之人拼凑在一起的,并非“原配”。

屹然当然是一把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宋雨烧一生喜好游历,拜访名山,仗剑江湖,遇到过不少山泽精怪和魑魅魍魉,能够斩妖除魔,屹然剑立下大功。宋雨烧行走四方,寻遍官家私家的书楼古籍,找到了一页残篇,才知道此剑是别洲武神亲手铸造,不知哪位仙人跨洲游历后,遗落于东宝瓶洲,古籍残篇上还有“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气魄极大。

只是那把竹鞘的根脚,宋雨烧曾经问遍山上仙家,依旧没有个准信。有仙师大致推测,兴许是竹海洞天那座青神山的灵物。但是由于竹剑鞘并无铭文,也就没了任何蛛丝马迹,加上竹鞘除了能够成为“屹然”的剑室而内部毫无磨损的异常坚韧之外,并无更多神异,宋雨烧之前就只将竹鞘,当做了屹然剑主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不承想原来竟是委屈了竹鞘?

宋雨烧低头望去,古剑屹然依旧锋芒无匹,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光华流转,水榭这处水雾弥漫,却遮掩不住剑光的半点风采。

宋雨烧伸出手掌,轻轻拍打剑身,重新抬头望向那条飞流直下的瀑布,如仙人雪白长发从天上垂挂而下,喃喃道:“老伙计,咱们啊,都老啦。”

议事堂那边,韦蔚说过了那处战场的始末,以及陈平安要她帮忙捎的话,宋凤山神色凝重。

柳倩是喜怒不露的沉稳性情,双重身份使然,只是听过了陈平安的那番言语后,知晓其中的分量,亦是有些感慨,道:“爷爷没有看错人。”

宋凤山轻声道:“这个理,难讲。”

柳倩点点头,她毕竟是大骊安插在梳水国的死士谍子,眼界相较于一般的武学宗师和山上仙师,还要更高。所以她甚至要比宋凤山和宋雨烧更加清楚那位取走竹鞘的纯粹武夫的强大。

梳水国、松溪国这些地方的江湖,七境武夫,就已经算是传说中的武神。事实上,金身境才是炼神三境的第一境而已,此后远游、山巅两境,更加可怕,至于之后的十境,更是让山巅修士都要头皮发麻的恐怖存在。

那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远游境武夫,到底有多强,她大致有数,因为她曾以大骊绿波亭的公事门路,为山庄查探了一番虚实。事实证明,那位武夫,不但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而且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远游境,极有可能是世间远游境中最强的那一撮人,类似围棋九段中的国手,能够荣升一国棋待诏的存在。理由很简单,绿波亭专门有高人来此,找到柳倩和本地山神,询问详细事宜,因为此事惊动了大骊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若非那个强买强卖的纯粹武夫带着剑鞘离开得早,说不定连宋长镜都要亲自来此。不过若真是如此,事情倒也简单了,毕竟这位大骊军神已是十境的止境武夫,只要愿意出手,柳倩相信即便对方靠山再大,大骊和宋长镜,都不会有任何忌惮。

这已经不纯粹是谁的拳头更硬的问题,而是那天下大势使然。

大骊王朝,如今已经将半洲版图作为疆土,未来独占一洲气运已是大势所趋,这才是大骊宋氏最大的底气和凭仗。

说不定到时候一跃成为整座浩然天下前五的王朝,都不是什么难事。

韦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坐在椅子上,晃荡着那双穿着绣花鞋的脚,道:“楚夫人要来登门拜访,到时候是直接打出门去,还是来者即客,笑脸相迎?除了那个蛇蝎心肠的楚夫人,还有横刀山庄的王珊瑚,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三个娘们凑一堆,真是热闹。”

柳倩微微一笑,道:“小事我来当家,大事夫君做主。”

宋凤山无奈道:“还是得听爷爷的,我天生不适合处理这些庶务。”

韦蔚望着柳倩,笑嘻嘻道:“据说那个王珊瑚当年偷偷痴情于你夫君?”

宋凤山无动于衷。这类话题,沾不得。不谙庶务,只是他不愿分心,希望在剑道上走得更远,并不意味着宋凤山就真不通人情。

柳倩笑道:“一个好男人,有几个爱慕他的姑娘,有什么稀奇。”

韦蔚没来由说道:“那个姓陈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还是你们爷爷眼睛毒,我当年就没瞧出点端倪。只不过呢,他跟你们爷爷,都没劲,明明剑术那么高,做起事来,总是拖泥带水,半点不痛快,杀个人都要思来想去,明明占着理,出手也一直收着力气。瞧瞧人家苏琅,破境了,二话不说,就昭告天下,要来你们庄子问剑。便是我这么个外人,甚至还与你们都是朋友,内心深处,也觉着那位青竹剑仙真是潇洒,行走江湖,就该如此。”

宋凤山冷笑道:“结果如何?”

身材娇小玲珑的女鬼韦蔚,慵懒地靠着椅子,道:“苏琅只是差了点运气,我敢断言,这个家伙,哪怕这次在庄子碰了一鼻子灰,但这位松溪国剑仙,肯定是未来几十年内,咱们这十数国江湖的魁首,毋庸置疑。你宋凤山就惨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灰尘,无论是剑术,还是名声,都会不如那个行事霸道、自私自利的苏琅。”

宋凤山一笑置之,各人有各命,何况剑客的最终成就高低,还是要靠手中的剑来说话。就像以前,在剑水山庄风头最盛的时候,世人都说梳水国剑圣宋雨烧的剑术之高,已经超过垂垂老矣的彩衣国老剑神,后者就是害怕宋雨烧有朝一日要问剑,不敢应战,才主动退隐封剑示弱。而事实上呢,哪怕彩衣国老剑神遭遇意外,落败身死,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落幕,却仍是自己爷爷此生最敬重的剑客,没有之一。

但柳倩听闻韦蔚此说却有些怒容。

韦蔚赶紧双手合十,故作哀怜,求饶道:“好好好,是我头发长见识短,说话不过脑子,柳倩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

宋凤山不愿跟这个女鬼过多纠缠,就告辞去往瀑布那边,将陈平安的话捎给爷爷。

女鬼韦蔚占山为王,兴许称不上恶贯满盈,可是宋凤山实在不喜,只不过自己妻子与之交好,又有一层盟友关系,他才愿意坐下来喝茶。比如韦蔚跟韩元善之间的那笔风流账,宋凤山便心有厌恶,私底下劝过柳倩,结盟归结盟,利益往来那是在商言商,但是双方私谊,还需点到为止。这是宋凤山为数不多地与妻子“拿捏一家之主”的身份“讲道理”,正因为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宋凤山道理讲得少,这个道理的分量,才会显得尤其重。所幸柳倩听进心里了,也是这般做的。

所以柳倩那句“大事夫君做主”并非虚言。这是柳倩的聪明所在,当然也是宋氏的家教所长。不然柳倩就只能顶着一个剑水山庄少夫人的空头衔,一辈子得不到宋雨烧的真正认可。

不是讲理难,而是难在如何讲理。

在宋凤山路过山水亭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通过小镇,来到山庄之外。

柳倩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让人去通知宋雨烧和宋凤山这对爷孙。

一来,对方楚夫人、王珊瑚和韩元学,皆是妇道人家,剑水山庄若是由宋雨烧亲自出门迎接,太过兴师动众,柳倩也开不了这个口,其实宋凤山与她携手相迎,刚刚好,只是柳倩并不愿意打搅爷孙二人。二来,为何会苏琅前脚跟才走,她们后脚跟就来了?意图明显。剑水山庄看似日薄西山的处境,本就只是假象,无需对谁刻意逢迎,哪怕是大将军“楚濠”亲临,又如何?由身为大骊绿波亭在梳水国的谍子头目的柳倩来迎接,分量和礼数都足够了。

韦蔚躲了起来,在庄子里随便逛荡。

最后她坐在那座靠近瀑布的山水亭,闲来无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匪夷所思。当年一个貌不惊人的泥腿子少年,怎么就突然发迹了?关键是怎么就从一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的山上剑仙?吃错药了吧?如果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可以的话,给她韦蔚来个一大把,撑死她都不后悔。

瀑布水榭那边,宋雨烧已经将古剑屹然重新放回深潭石墩,关闭了那座前人打造的机关后,站在那座小小的“中流砥柱”上,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任由瀑布倾泻溅起的水雾沾衣。当宋凤山临近水榭,宋雨烧这才回过神,掠回水榭内,笑问道:“有事?”

宋凤山便将韦蔚捎来的言语复述一遍。

宋雨烧神色怡然。

宋凤山疑惑道:“爷爷好像半点不感到奇怪?”

宋雨烧满脸笑意,颇为自得,道:“那傻小子撅个屁股,我就晓得他要拉什么屎,有什么惊讶的。要是不这么说,不这么做,我才觉得奇怪。”

宋凤山如今与宋雨烧关系融洽,再无拘束,忍不住打趣道:“爷爷,认了个年轻剑仙当朋友,瞧把你得意的。”

宋雨烧微笑道:“不服气?那你倒是随便去山上,捡一个回来给爷爷瞧瞧?若是本事和为人,能有陈平安一半,就算爷爷输,如何?”

宋凤山有些哀怨,问道:“爷爷,到底谁才是你亲孙子啊?”

宋雨烧笑道:“当然是出息不大的,才是亲孙子。”

宋凤山哑口无言。

宋雨烧爽朗大笑,拍了拍宋凤山肩膀,道:“本事再不大,也是亲孙子。再说了,人品又不比那瓜娃儿差。”

宋雨烧停顿片刻,又道:“还有啊,如今你已经找了个好媳妇,他陈平安八字才一撇,可不就算输了你了?你要是再抓个紧,让爷爷抱上曾孙,到时候陈平安即便成亲了,依旧输了你。”

宋凤山哭笑不得。听着是夸人的好话,可好像也让人开心不起来。

但是宋凤山心底,终究松了口气,爷爷见过了陈平安,已经心情大好,如今听说过陈平安那些话,更是打开了心结,不然不会跟自己如此玩笑。

宋雨烧一琢磨,揉了揉下巴,道:“生个曾孙女就挺好,修道之人求长生,说不定你小子,还有机会当陈平安的老丈人。”

宋凤山终于忍不了,急道:“爷爷!这就过分了啊!”

宋雨烧收敛笑意,只是神色安详,似乎再无负担,轻声道:“行了,这些年害你和柳倩担心,是爷爷死脑筋,转不过弯,也是爷爷小看了陈平安,只觉得一辈子尊奉的江湖道理,给一个尚未出拳的外乡人,压得抬不起头后,就真没道理了,其实不是这样的,道理还是那个道理,我宋雨烧只是本事小,剑术不高,但是没关系,江湖还有陈平安。我宋雨烧讲不通的,由他陈平安来讲。”

宋凤山轻声道:“如此一来,会不会耽搁陈平安自己的修行?山上修道,节外生枝,沾染尘事,是大忌讳。”

宋雨烧很是欣慰,这些年从未如此眼神明亮,道:“好,很好,你宋凤山能这么想,就不输陈平安!这才是我们剑水山庄的那一口气!”

宋雨烧停顿片刻,压低嗓音,道:“有些话,我这个当长辈的,说不出口,那些个好话,就由你来跟柳倩说了。剑水山庄亏欠了柳倩太多,你是她的男人,练剑专一是好事,可这不是你漠视身边人付出的理由。女子嫁了人,事事劳心劳力,吃着苦,从来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宋凤山正要说话。

宋雨烧瞪眼道:“爷爷的道理,会差吗?你小子听着便是。瞧瞧人家陈平安,恨不得把爷爷的话记下来,学着点!”

宋凤山笑道:“我不敢跟爷爷顶嘴,这笔账就记在陈平安头上了,下次他再来,就他那点酒量,一个宋凤山最少能喝倒两个陈平安。”

宋雨烧点头,道:“这个我不拦着。”

宋雨烧突然说道:“你准备见一见韩元善,我就不搭理他了,没什么好聊的。”

宋凤山问道:“难道是藏在车队之中?”

宋雨烧点头道:“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

宋凤山摇头道:“必输的赌局,赌什么。我这就去找柳倩。”

宋雨烧将宋凤山送到了山水亭那边,女鬼韦蔚还在那边晃着双腿像荡秋千。

宋凤山快步离去。

宋雨烧步入凉亭。

韦蔚转过头,可怜兮兮道:“老剑圣可别从袖子里掏出一部老黄历来。”

宋雨烧笑了笑,道:“不走江湖好多年,老黄历就真是老黄历了。”

韦蔚叹了口气,道:“老剑圣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咱们这些祸害,都巴不得老前辈你早死早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胆,怕老前辈你翻出黄历一瞧,来一句今日宜祭剑。如今回头再看,没了老前辈,其实也不全是好事。就像那个山怪出身的,如果老前辈还在,哪里敢行事百般无忌,处处害人,还差点掳了我去当压寨夫人。”

宋雨烧说话那叫一个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道:“你们这些贱骨头的恶人恶鬼,也就只有同行来磨,才能稍微长点记性。”

韦蔚给逗得咯咯直笑,花枝招展。

宋雨烧瞥了眼韦蔚,冷笑道:“骚气熏天,坏我庄子的风水,找削?”

韦蔚赶紧坐好,轻声问道:“老前辈,能不能跟你老人家请教一件事儿?”

宋雨烧讥笑道:“老前辈?你这婆娘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

摊上这么个死板老东西,韦蔚真是气得牙痒痒,只是如今梳水国形势诡谲,剑水山庄这边又处处透着古怪,柳倩又是个没良心的女子,半点不为她韦蔚着想,只惦念着这个即将改为山神庙的破烂庄子,至于宋凤山,韦蔚更不敢去招惹,要是不小心被柳倩记上仇了,肯定是亏本买卖,所以就只好来宋雨烧这边讨个好卖个乖。

韦蔚硬着头皮问道:“韩元善能够用楚濠这张皮,一直霸占着梳水国朝堂权柄吗?”

宋雨烧啧啧道:“你不是他姘头吗?不去问他来问我?难怪你韦蔚还比不上一个山怪豪猪精。”

韦蔚苦笑道:“韩元善是个什么东西,老前辈又不是不清楚,最喜欢翻脸不认账,与他做买卖,哪怕做得好好的,还是不知道哪天会被他卖了个一干二净,前些年这种事还少吗?我委实是怕了。哪怕这次离开山头,去谋划做一个自家山头的小小山神,一样不敢跟韩元善提,只能乖乖按照规矩,该送钱送钱,该送女子送女子,就是担心好不容易借着那次书院贤人的东风,事后与韩元善撇清了关系,如果一不留神,又主动送上门去,让韩元善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女鬼在,掏空了我的家底后,等此地新山神升了神位,就要拿我开刀立威。反正宰了我这么个梳水国四煞之一,谁不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宋雨烧说道:“你倒是不蠢。”

韦蔚哀叹道:“当年我本就是蠢了才死的,如今总不能蠢得连鬼都做不成吧?”

宋雨烧似乎早有腹稿,道:“关于你想获得山神身份一事,我可以让凤山和柳倩帮你运作,作为交换,除了一笔该你支付的神仙钱之外,你还要帮着我们看着点这边。本地山神,我们信不过,万一坏了这块风水宝地的山水根本,我们就算搬了家,还是会被牵连一二。”

韦蔚试探性问道:“是不是我不开口求,你们庄子也会主动帮我?”

宋雨烧冷笑道:“那当我方才这些话没讲过,你再等等看?”

韦蔚神色尴尬,轻轻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瞧我这张破嘴,老前辈你可是大英雄大豪杰,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颗钉!不然那陈平安能够如此敬重老前辈?老前辈你是不知道,陈平安在我那山头古寺,只是递出了一剑,就将那畜生的山神金身给打了个碎透,好歹是位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真真是死不见尸的可怜下场,事后还没有半点山水反噬,如此了不起的年轻剑仙,还不是一样对老前辈你恭敬有加?说来说去,还是老前辈你厉害。”

宋雨烧抚须而笑,道:“虽然都是些虚情假意的应景话,但应景是真应景。”

韦蔚嫣然而笑。

不料宋雨烧又说道:“过犹不及,不然就只剩下恶心人了。”

韦蔚悻悻然。

沉默片刻,韦蔚问道:“老前辈不去瞧瞧那边的明枪暗箭?”

宋雨烧说了一句怪话:“喝茶没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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