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还有陈平安(2 / 2)
韦蔚顺竿子笑道:“那回头我来陪老前辈喝酒?”
结果宋雨烧就说了一个字:“滚。”
韦蔚羞恼也无用。
议事堂那边。
其实没怎么打机锋,因为作为大将军正妻的楚夫人也好,王珊瑚和韩元学也罢,都说不上话了。
进了庄子,一位眼神浑浊、有些驼背的年迈车夫,将脸一抹,身姿一挺,就变成了“楚濠”。
让人大出意外。
楚夫人,且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身为韩元善的枕边人,尚且认不出“楚濠”,自然不用提别人。
显然,韩元善面对柳倩,要比面对一个痴心于剑的宋凤山,更加郑重其事。
楚夫人最是哀怨愤懑,当初韩元善将一位传说中的龙门境老神仙放在她身边,她还觉得是韩元善这个负心汉难得深情一次,不承想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危,是她自作多情了。
韩元学每次见到大将军“楚濠”,总觉得别扭。
至于王珊瑚,相对而言,心思最为单纯,就是想来让宋凤山这个自己曾经仰慕的江湖俊彦、剑术翘楚看看,自己如今过得很好,嫁了一个远远比任何江湖人氏更好的男人——一地郡守,未来的梳水国中枢重臣,而他宋凤山却即将被赶出祖宅,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如何能比?
只可惜宋凤山见到了她,依然客客气气,如此而已。
这让王珊瑚多少有些挫败感。
柳倩对于这些,心知肚明,从来不会多想,坚信便是没有她柳倩,凤山也不会喜欢这个王珊瑚。因为王珊瑚太傲气了,女子不是不能骄傲,可是处处争强好胜,跟一只小刺猬似的,兴许世上会有好这一口的男子,反正凤山不在此列。
议事堂没有外人。
就连那两位山上老神仙都没有被喊过来,只是在各自宅院闭门修行。修道之人,下山涉足红尘,就更要静心,不然就不是砥砺心境,而是消磨道行、荒废道心了。
柳倩与韩元善聊过了一些三位妇人在场也可以聊的正事后,就主动拉着三人离开,只留下宋凤山和这位梳水国朝廷第一权臣。
四位女子在山庄内散步。
这是韩元学第二次来访,还是觉得新鲜,她性子娇憨,说话无忌,一边走一边惋惜不已,说这样的地儿,搬走了不住,多可惜。柳倩拉着这位为人妇后依旧天真的世家女,有说有笑。
楚夫人置身于死敌剑水山庄的地盘,浑身不自在,只是自己男人不给她撑腰,如今剑水山庄又因祸得福,由于一个外人的横插一脚,硬生生挡住了苏琅问剑不说,更让整座梳水国江湖知晓剑水山庄有这样一位山上朋友,以后她再想要给剑水山庄和宋雨烧穿小鞋,就更难了。
王珊瑚有些心不在焉。虽说嫁了一位仕途远大的儒雅书生,样样不差,夫妻关系也融洽,可她毕竟自幼喝惯了江湖水,只要一听到新近的江湖恩怨,就会心生涟漪。
当韩元学说到路上遇到的刺杀,以及那位横空出世的青衫剑客,楚夫人和王珊瑚几乎同时竖起了耳朵。
柳倩没有藏掖,笑道:“那人便是我们爷爷的朋友。”
又突然卖了个关子,话说一半,道:“其实珊瑚和元学都认识的。”
韩元学瞪大一双水润眼眸,伸手指着自己,惊讶道:“我认识这样的神仙?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王珊瑚心中狐疑,却不开口询问什么,好像一问,就矮了柳倩一头。
倒是楚夫人心思活络,笑问道:“该不会是当年那个与宋老剑圣一起并肩作战的外乡少年吧?”
柳倩点点头道:“就是他。”
王珊瑚眉头一皱,脸色微白。
韩元学愣了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道:“就是当年跟珊瑚姐姐切磋过剑术的寒酸少年?”
柳倩无奈,这般痴憨的女子,也亏得是有福气的,不然离了家族,怎么活?
柳倩却不好在王珊瑚心头雪上加霜,笑道:“可不是,那人此次拜访庄子,打退了苏琅,与我们爷爷喝酒的时候,说了横刀山庄的佩刀方式,让他记忆犹新,山上山下,都不曾见过。我爷爷提起王庄主刀法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他也认可。”
王珊瑚虽然明知是客气话,心里还是好受不少,毕竟他父亲王毅然,一直是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存在。
但是韩元学又在她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迷迷糊糊地问道:“珊瑚姐姐,当时你不是说那个年轻剑仙,不是王庄主的对手吗?可是那人都能够打败青竹剑仙了,那么王庄主应该胜算不大啊。”
王珊瑚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心中除了对韩元学口无遮拦的恼火以及对当年那个仇人的愤恨之外,犹有心悸和畏惧。
当年那个满身泥土气和穷酸味的少年,已是山上最快意的剑仙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再不愿意相信,不敢相信,也知道那就是事实和真相。
父亲辛苦经营出来的横刀山庄,会不会因自己当年的意气用事而受牵连?她听说山上修道之人的行事风格,素来是有仇报仇,百年不晚,绝无江湖上找个声望足够的和事佬,然后双方落座举杯,一笑泯恩仇的规矩。
柳倩轻声说道:“珊瑚,放心吧,那人是我爷爷的朋友,而且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那种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个江湖人。”
王珊瑚挤出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向柳倩致谢,但脸色愈发难看。
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的地龙山,仙家渡口。
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牵马而行。
一路行来,有两事沸沸扬扬,传遍梳水国朝野,已经有那擅长生意经的说书先生,开始大肆渲染了。
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问剑于宋雨烧,在剑水山庄外的小镇,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绝顶仙人,双方接连进行了两场荡气回肠的厮杀。相传第二次交手那一天的剑水山庄,剑气冲霄,铺天盖地,风云变幻,堪称江湖百年最巅峰之战,即便是彩衣国老剑神再世,顶替苏琅出战,都未必有此壮举,更别提在一旁袖手观战的老剑圣宋雨烧了。此后再无人质疑苏琅是未来甲子,十数国江湖的武学第一人。
再就是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与一拨楚党逆贼血战一场,尽显梳水国豪侠气概,尽管仙气未必能比苏琅,可是论侠气,不遑多让。
陈平安没有计较这些,只是专程去了一趟青蚨坊,当年与徐远霞和张山峰就是逛完这座神仙店铺后分别的。
拴马在楼高五层的青蚨坊外,两侧楹联还是当年所见内容:“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陈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龄女子来迎客,措辞还是一般无二,重器鉴赏买卖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
陈平安询问了某位老人是否还在二楼负责掌眼,女子点头说是,陈平安便婉言拒绝了她的陪同,独自登上二楼。
敲开门后,那位老人见这个客人身边没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陈平安看着大桌案上,装饰一如当年,有那香气袅袅的精美小香炉,还有绿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干虬曲,横向蔓延极其曲长,枝干上蹲坐着的一排绿衣小人,见有客登门,便纷纷站起身,作揖行礼,异口同声,说着喜庆的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开心得很。
陈平安笑过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一如当年,精神矍铄。修道之人,数年时光,确实是弹指一挥间,容颜衰减得并不明显。
见这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剑客如此,名为洪扬波的青蚨坊老人,愈发纳闷。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人来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钱更多是在一楼那边打转,走上二楼这边的客人不多,坐下来做过买卖的就更少,若是自己经手的贵客,理应记得,可是瞧着眼前这位一身游侠装束的年轻人,实在面生,却为何如此不见外?
但来者是客,而且又喊了自己一声“老先生”,洪扬波便坐着抱拳还礼,然后伸手示意年轻人落座,笑问道:“不知客人是要买还是要卖?”
陈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坐下,这些本该是青蚨坊领路女子的活计,当然她们端茶送水,穿针引线,事情都不会白忙活,生意成交后,会有抽成,尤其是将客人做成了回头熟客后,青蚨坊会另有一笔赏金。陈平安记得当年那位妇人名叫翠莹,只是这次陈平安并没有买卖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楼下就会询问翠莹在不在了。相逢是缘,更何况回头来看,当年的生意与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欢喜,属于开门见喜,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这些。
陈平安刚落座,又起身要去关上门,老人摆手道:“无需关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然顺着老人的吩咐,重又落座,笑道:“我这趟来地龙山渡口,就是顺便来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还有一个大髯汉子,一个年轻道士,三个人在老先生这间铺子,卖出几样东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记起来了,那双竹筷,就是你们卖给老夫的!好家伙,你们可算是圆了老夫早年一桩大心愿。平时没事情就拿那双竹筷出来把玩,摸着它就像是摸着青神山竹夫人的那头青丝……”
老人没继续说下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见外了。
当年张山峰的一双青神山竹筷,被老先生高价收入囊中,由于是老人的心头好,有不少的溢价。
老人开怀不已,起身喊道:“情采,赶紧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着色彩绮丽的宫锦长裙女子,从铺有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那边姗姗而来,为两人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好茶,然后就在门口候着。
老人半百光阴都交待在这儿了,若是遇上没眼缘的客人,往往没个好脸,爱买不买爱卖不卖,可对于自己顺眼之人,就是个性情豁达和热情熟络的,不然当年不会聊到最后,还跟徐远霞打了个小赌。
老人笑眯眯问道:“那个眼光独到的大髯汉子呢,怎么没来?当年打的赌,是老夫输了。那次买下你那只古榆国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亏了些钱,不过这些不重要,做生意难免有盈有亏,再说了,老夫擅长鉴定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三物,杂项一途,偶尔打眼,不足为怪。只是欠了那汉子一顿酒,不能总欠着吧?老夫可不喜欢欠人,不如请你去青蚨坊外面找个好地方喝顿酒,就当是还上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酒,还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来跟洪老先生讨要吧。”
老人有些无奈,突然眼睛一亮,道:“上次你们在这铺子里只是卖物件,其实有些老夫平时不愿拿出来示人的俏货、开门货没让你们瞅瞅,现在想不想过过眼瘾?不用非要买,老夫不是那种人,就是难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来显摆显摆,也让宝贝们透透气,又不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就已经起身,开始东翻西找,很快将大小不一的三只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分别是一块御制松烟墨、一尊戴幂篱泥女俑和一幅草书字帖。
老人满脸得意,道:“这三样东西,在青蚨坊二楼,也是稀罕物,灵气充沛。不说泥俑,其余两件文气还重,别说是送给世俗王朝识货的达官显贵,便是送给观湖书院的儒生,都不会觉得礼轻!”
老人以手指向松烟墨,道:“这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大有来头,被朝廷敕封为‘木公先生’,取自一棵千年古松,古松又名为‘未醉松’,曾有一桩典故传世。传说有一位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见‘有人’拦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故有此名。可惜神水国覆灭后,古松也被毁去,这块松烟墨,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又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热,道:“这是老夫早年从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购得,属于捡了大漏,当时只花了两百枚雪花钱。后来经过三楼一位前辈鉴定,才知道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计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誉为‘十二绝色’仙女俑,妙在那顶幂篱,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珑的法器,唯有触发机关,才可得见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无法完全验证泥俑身份,不然此物,就是当之无愧的镇店宝,都能够成为整个青蚨坊的压堂货!须知世间收藏,最难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较于前两者,此物不算值钱,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修道之前的书法,虽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蝉遗蜕,几乎不输真迹,名为《惜哉帖》,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剑术疏’。这幅字帖,书法极妙,内容极好,可惜岁月久远,早年保存不善,灵气流逝极多,如英雄迟暮,风烛残年,真是一语中的,惜哉惜哉。”
陈平安对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都兴趣一般,看过也就算了,但是对最后这幅摹本草书帖兴趣盎然,仔细端详。对于文字或者说是书法,陈平安一直极为热衷,只不过他自己写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没有灵气,中规中矩,十分呆板。虽然字写得不好,但鉴赏别人的字写得如何,陈平安却还算有些眼光,这要归功于齐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东山随手写就的许多字帖,以及在游历途中专门买的那本古印谱,加上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阴中,见识过诸多身居庙堂之高的书法大家的墨宝,虽是一次次浮光掠影,惊鸿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陈平安记忆深刻。
听洪老先生的口气,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灵气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独这幅字帖,应该不算太贵,所以本来没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钱的陈平安,有些心动。
陈平安便问了价格,老人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
五枚小暑钱。
当年那双青神山竹筷,也就这个价格。
陈平安摇摇头,遗憾道:“买不起。”
不是不喜欢,是不舍得五枚小暑钱,搁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万两银子!
当年在梅釉国那座县衙内,跟那个疯癫酒鬼县尉购买了一大摞草书字帖,才五壶仙家酿酒而已,满打满算,也不到一枚小暑钱。
买卖一事,就怕货比货!
若是没有跟那落魄县尉以酒沽帖的经历,陈平安说不定就跟老人遇见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买下了。
老人也不强求,知道对方是在价格上犯了难。不管如何,这个背剑游侠,能够真心喜欢这幅草书,就已经不枉费他拿出字帖来。
就在此时,门外那位彩衣女子轻声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这间屋子最压箱底的物件?”
老人气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领来的,就算我这屋子卖出去了东西,也没你半枚铜钱的事,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显与老人关系不错,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几眼宝贝也是好的嘛。”
她对陈平安笑道:“这位公子,来了这间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压堂货,不看白不看。”
陈平安其实没有这个意图,但是洪扬波却笑着伸出手指,朝情采点了点,道:“胳膊肘往外拐。赶紧找个汉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饱了撑的,在青蚨坊坑我们这些老头子。好吧,反正已经看过了三样好东西,不差一件压堂货。”
老人最终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缠金丝锦盒,一打开,顿时有一股沁凉寒气扑面而来,却无半点阴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陈平安定睛一看,里边搁放着四枚天师斩鬼背花钱,如出一辙。
老人陆续将四枚大花钱一一翻过来,微笑道:“分别是雷公、电母、雨师、火君,各自捉妖降魔。这是一套花钱压胜的珍稀法宝,好看,也中用。曾经有位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钱购买,只是出价稍稍低于老夫的预期,本来倒也不是不能卖,就是那家伙太过盛气凌人,见着了老夫的压堂货,哪怕内心窃喜,也摆出一脸故作镇定的虚伪模样,老夫瞅着就心烦,这点小伎俩,搁在市井坊间卖弄也就罢了,到老夫跟前来显摆,真是丢尽了朱荧王朝的颜面,于是老夫就找了个借口,不卖了。”
老人对陈平安笑道:“你哪怕不买,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么寻常瓷器,摔不坏。”
陈平安拈起其中一枚花钱,将正反两面仔细端详,问道:“怎么卖?”
老人说道:“一套四枚,不拆分卖。”
说完还是抬起一只手掌,晃了晃。
当然不是五枚小暑钱了,而是谷雨钱。
陈平安笑问道:“没得商量了?”
老人摇摇头,道:“绝不杀价,不然对不住这套从皑皑洲流传过来的珍贵花钱。”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个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压价到了四枚谷雨钱?”
老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苦着脸道:“那我好像跟他没两样啊。”
他对这套花钱也爱不释手,很想要一鼓作气收入囊中。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平安在将那桐叶咫尺物交给魏檗后,下山之前,让魏檗取出了两笔谷雨钱。一笔是五枚,陈平安自己随身携带,想着下山游历,五枚谷雨钱怎么都足够应付一些突发状况。至于另外一笔,则是让人送往书简湖,交给顾璨筹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真要是遇上类似青虎宫陆雍手上的五彩金匮灶那样的宝贝,动辄五十枚谷雨钱,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陈平安就当与自己有缘无分了。
毕竟如今都是开销花钱,除了骑龙巷两间市井铺子能够每月赚几十两银子,落魄山在内所有山头,暂时都没有一枚神仙钱进账。
实在是不能再只花钱不挣钱了。
老人爽朗笑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老夫看你小子顺眼多了。你只管随便砍价,反正老夫都不答应。”
陈平安刹那之间,心有灵犀,试探性问道:“敢问青蚨坊每年给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龙泉郡的牛角山包袱斋,里面的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费巨资打造的建筑和店面都还在,而且作为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包袱斋,确实适宜做买卖。
屋门口的情采掩嘴而笑,依旧还是有笑声传出,由此可见,陈平安的这个问题,是何等滑稽。
若是能买下那四枚法宝品秩的斩鬼背花钱,也就罢了,买不起,还敢挖地龙山青蚨坊的墙脚?知不知道青蚨坊作为地龙山仙家渡口的地头蛇,已经传承十数代人,包袱斋都在这边碰过壁,最终还是没能开店。
洪扬波也给逗乐了,摆摆手,道:“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丝缠绕以遮花钱寒气的灵器锦盒,不承想陈平安手腕翻转,已经将五枚谷雨钱放在桌上,朗声道:“洪老先生,我买了。”
老人诧异道:“真要买?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钱货两清,不许退还了。”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刚好一根手指抵住一枚谷雨钱,一触即松开,灵气盎然,流转有序,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山上谷雨钱,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询问道:“确定?”
陈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问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屋门口的情采,又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把头扭开。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帮我还上那顿酒,就可以,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这个不行。买卖归买卖。”
老人也摇头道:“那就算了,买卖就是买卖,公道价格,没添头了。”
“行,没添头就没添头,细水长流,以后再说。”
陈平安微微挪步,用背影遮住屋门那边的视线,将缠丝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屋门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楼大门,只是犯忌讳,容易招惹没必要的揣测和窥探。
老人突然问道:“若是先前答应帮我还上那顿酒,你打算选取哪件东西作为彩头?《惜哉帖》?”
陈平安摇摇头,道:“是那件幂篱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错,但不算最好。最值钱的,其实是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市价九枚小暑钱。按照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应帮我还酒,其实一套法宝花钱,就当是给你砍价到了四枚谷雨钱,那我至多能赚个半枚谷雨钱。现在嘛,就是一枚半谷雨钱,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这辈子可谓喝酒不愁了。”
陈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来青蚨坊,洪老先生记得请他喝顿好酒,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点点头,道:“自当如此。”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与情采说一声“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辞道:“洪老先生,后会有期。”
老人点头致意,道:“恕不远送,希望咱们能够常做买卖,细水长流。”
陈平安就此下楼离去。
那套花钱,之所以买下,是打算送给太平山的钟魁。
挣钱的事情,急不来,怪不得他陈平安。
陈平安离开了青蚨坊,走上大街,正牵马缓行,发现情采快步走来,怀抱着一只锦盒。
陈平安停步后,情采将锦盒递给他,笑道:“洪老先生终究还是过意不去,忍痛割爱,将这泥俑赠送给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盒子的时候,扯了半天,才把盒子从老先生手中扯出来。”
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含糊,不承想情采也没立即松手,陈平安轻轻一扯,这才得手。
情采看着那个背影,再看看自己的双掌,两手空空。
她笑着摇摇头,返回青蚨坊,一楼那边的几位青蚨坊女子见着了她,纷纷低头。
到了二楼,洪扬波毕恭毕敬站在自己屋子门口,苦笑道:“东家,先前见你亲自来端茶,吓了我一跳。”
情采笑容恬淡,道:“后来那个客人想挖你,更吓了一跳吧?”
洪扬波苦笑不已。
情采走入屋子,弯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绿衣小人。洪扬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东家为何要我送出那只幂篱泥女俑?”
情采戏耍着那些讨喜的绿衣小人,道:“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剑水山庄出现的那位年轻剑仙。”
洪扬波一脸匪夷所思,道:“不会吧?我当年见过此人,那会儿还是位至多三境的纯粹武夫……”
情采淡然道:“东宝瓶洲这么大,难道就只有一个真武山马苦玄?”
洪扬波仍是将信将疑,不觉得那个年轻人,就是让松溪国苏琅铩羽而归的那位青衫剑仙。
情采突然道:“别忘了,我也是一位剑修。”
洪扬波笑道:“东家是天纵奇才,年幼时就得了‘地仙剑修’的四字谶语,商贾之术,小道而已。”
情采直起身,拍拍手掌,道:“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楼,我正巧在三楼‘寒气’屋子里擦拭古剑,我的剑心,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千真万确。”
情采随意打开桌上一只锦盒,摊开那幅草书字帖,手指顺着墨迹扭转不定,缓缓道:“我猜那人其实早就看出来,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懒得掩饰他怀揣着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实。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别之际,我特意看了眼他背后的长剑,他当时……”
情采仰起头,双手负后,道:“怎么说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这样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值几枚小暑钱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领我这份人情,青蚨坊就该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情采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从上往下一划,心想,那人对她和对洪扬波,细细琢磨,真是判若两人。
洪扬波擦了擦额头汗水,自己当时岂不是差点错过一桩天大福缘?非要难为人家喝一顿酒才肯有件添头。
情采突然问道:“你说那人不答应你还酒,是身为山顶剑仙,不屑与你洪扬波同桌饮酒,还是真希望他的朋友亲自与你喝酒?”
洪扬波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情采笑了起来,道:“那套斩鬼背花钱的抽成,青蚨坊今儿就不要了,洪扬波,下次请人喝酒,请贵的,嗯,‘怎么贵怎么来’。”
洪扬波笑逐颜开,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牵马而行,付账之后,还需个把时辰渡船才启程,他便在渡口耐心等待,仰头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异常。
这座渡口,比起当年似乎还要更加财源滚滚。若是牛角山将来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进斗金。
天下金银也好,神仙钱也罢,钱财此物,自古喜动不喜静,就怕不挪窝。
这是崔东山当年的一句无心之语,当时听来毫无感觉,陈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来,回味无穷。
崔东山留下那封信,见过了他爷爷崔诚后便离开落魄山,杳无音讯,泥牛入海一般。信上除了溜须拍马的言语,可以忽略不计,主要讲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关于东宝瓶洲的格局大势,其中涉及炼化新山岳五色土作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关于李希圣和福禄街李氏,崔东山希望陈平安这位先生,除了依旧关爱小宝瓶外,便无需觉得太过亏欠李家,双方关系最好维持在一个点头之交的分上,莫要再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只说让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坚,唯有徐徐图之。
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一笔带过,陈平安却知道崔东山在说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秋末时分,悲风绕树,天地萧索,陈平安思绪飘远。
突然之间,有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差点撞到陈平安,被陈平安不露痕迹地挪步躲开。这人对陈平安的反应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停顿,快步向前,头也不回。
陈平安也没有追究,肯定是离开青蚨坊后,那位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赠送了他一只锦盒,惹来了旁人的觊觎。
野修求财,可不管半点江湖道义。
陈平安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杀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最后还与一位不算结下什么死仇的金丹野修,换伤而过,但在那之后双方就相安无事,陈平安既没有上门寻仇,对方也没有不依不饶,要靠着占据地利人和,折腾出什么围剿狩猎来。
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两个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黄肌瘦,个子都矮,怯生生站在不远处,仰着脑袋望向牵马的陈平安,眼神充满了希冀。两个孩子各自手捧打开的木盒,兜售一些类似瓷瓶、小铜像和画片的山上小物件,谈不上什么灵气,其实被富贵人家拿来当文房杂项清供,还算不错,多是一两枚雪花钱的东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铺的价格,也算相当昂贵了。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斋了,不过这些孩子背后大多盘踞着一股当地势力,孩子们多是只求个温饱而已。
陈平安很用心地挑选了几件小东西,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十二枚雪花钱买了三样小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朱红沁色比较喜人的老坑黄冻老印章,一只色泽润透的红料浅碗。他打算回了落魄山,就把这些玩意儿送给裴钱,反正这丫头对一件东西的价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陈平安从袖子里掏出雪花钱,再将三件东西放入袖中。
两个孩子致谢后,转身飞奔离去,步伐轻盈,欢天喜地,到了远处,才放缓脚步,窃窃私语。大概是害怕这个冤大头反悔吧。
遥遥看着两个孩子的稚嫩侧脸,陈平安会心一笑。
当年在骊珠洞天,每多跑一趟送出去一封信,就能从郑大风那里多拿一枚铜钱,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脚步,只会比这两个孩子还要匆促。
看了眼天色,陈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龙筋酒,在路边坐着慢慢喝。这龙筋酒相较于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都要逊色许多,当然价格也低。据说酿酒之水,来自地龙山一处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龙山的灵气来源,则是当年真龙在那条地底走龙道破土现身之后,被一位大剑仙削落之后融入山脉的一截龙筋。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酒,优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实都在赶路,又扳手指算着归程的时日,所以他极少有这么闲散的心境。
那匹马即便没了缰绳束缚,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偶尔抬起马蹄,轻轻敲击石板。陈平安其实一直留心着,不会给它任何闯祸的机会。一心要把它带去落魄山,好给那匹被自己取名为渠黄的骏马做伴。
渡口这边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贵。陈平安喝着酒,默默看着他们的言谈举止,只不过都是蜻蜓点水,视线一闪即逝。
光阴悠悠。
陈平安放下酒碗,牵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马匹,陈平安在船舱内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总不能输给自己教了拳的赵树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复打拳。
陈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分,来到渡船船头,坐在栏杆上。
圆月当空。书上说月是故乡明,只是浩然天下的书上好像都没有说过,在另外一座天下,有那三月悬空的奇异景象,外乡人只需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
不远处,走来一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卿卿我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没有最初时候的那种感觉,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却也没有什么瘾头,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时喝水。
那双年轻情侣,脸皮薄,没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那么大一盏“灯笼”挂在栏杆那边,只得绕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诉说衷肠。男子手上小动作不断,女子羞赧,涨红了脸,时不时瞥一眼那盏碍眼的“灯笼”,见那人似乎浑然不觉,这才松了口气,由着情郎上下其手。毕竟这次师门下山游历,多是与其他人同屋,难得有此独处机会,他们是早早约好了时辰,偷偷溜出屋子的。
陈平安干脆后仰躺下,跷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养剑葫。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见远处,还站着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相貌平平,确实不如那个正与女子耳鬓厮磨的男人。
陈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个失意人离开后,很快甲板这边就走出一位怒气冲冲的老妪,那双情侣顿时分开而立。先前胆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娇羞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与师门长辈对视。
老妪一番狠狠训斥,挥袖离去。
女子捂脸饮泣,男子好言安慰。
陈平安根据老妪的只言片语,才知道这拨松溪国仙家修士要去往云霞山观礼,在那边,有人刚刚跻身金丹地仙。老妪作为山门祖师堂长老,一气之下,让那位女子不许登山,只允许她在云霞山的山脚等候,言语之中,多有偏袒那个男子。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外人在场,相信老妪就不是骂句“狐媚子”这么简单了。
老妪一走,男子马上上前说尽好话,女子很快就破涕为笑。女子梨花带雨之后的笑脸,如雨过天晴,最是痴情动人。
陈平安轻轻叹息,就只是看着那月明星稀的天幕,始终没有转移视线。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那个偷偷摸摸向师门长辈告了状的男子,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来到船栏附近趴在栏杆上,失魂落魄,怔怔望着夜空。
那人突然转过头,沉声对陈平安道:“劝你别多嘴。”
光阴长河,川流不息,人生多过客。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那个年轻仙师的威胁。
那人勃然大怒,喝道:“你是聋子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道:“对,我是聋子。”
那人一愣,厉色道:“你找死?”
陈平安缓缓道:“你跟一个聋子聊天,傻吗?”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想到那些师门教诲和江湖传闻,猛然间停下脚步,放弃了意气用事。
但是如此一来,又显得自己太过色厉内荏。年轻修士举棋不定,不知是继续言语挑衅,还是就此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对鸳鸯,你觉得自己就能够赢得美人心吗?还是觉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归就够了?”
年轻修士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笑道:“她是你师姐吧?那么你师姐喜欢的男子和喜欢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这样一个女子,惨不惨?还是说你可以等,等着哪天你师姐被辜负了,伤透心,你就乘虚而入?得手之后,再弃若敝屣,作为你的报复?”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陈平安微笑道:“细究人心,真是无趣。难怪你们山上修士,要时常扪心自问。心田之间,若不长庄稼,就会长杂草。”
年轻修士眼神微微变化。
听口气,此人不是修士?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剑客?
然后他只是被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间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古怪至极。
年轻修士仓皇离去,再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反正此次一别,注定再无相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书简湖之后,自己想出来的那个破解之法,仍是用处不大。当时崔诚一语道破天机,人之心魔,无善恶之分,已经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他陈平安记性太好,太习惯推敲细节,这会让他得多大便宜就得吃多大的苦头。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点去北俱芦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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