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2 / 2)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只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他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为的,尤其是那些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贱命一条。
山路开阔,鼠精到了自己地盘,胆气十足,刚甩起袖子要登山,就发现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身影,佝偻驼背,摇摇晃晃,像是个走路都不稳的乡野老农。鼠精大喜,屁颠屁颠跑去,高声喊道:“小的拜见老祖宗!”
老头儿腰间缠绕一根粗麻绳索,脚穿草鞋,其貌不扬,眯眼成缝,似乎眼力不济,耳朵也不灵,歪过头,扯开嗓门问道:“你谁啊?说个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铜官山那边来的,与老祖宗还沾着亲呢。”
老人哦了一声,也不拒绝鼠精的殷勤搀扶,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腐朽老态。他四处张望一番,厉色道:“不对劲不对劲,有人味儿,肯定是人味儿!好家伙,真是够鬼祟的,藏得这么深,差点连我都给蒙蔽了。”
鼠精两腿战战发抖,差点瘫软在地。敢情自己这一路,屁股后边就吊着个传说中的年轻剑仙?
老人咦了一声:“跑了?”
他转而对那徒子徒孙怒喝道:“你这废物!给人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脏东西派来的密探,坏了我们的山水大阵,你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鼠精彻底腿软,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在没忘记正事,将铜官山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神色变幻不定。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号捉妖大仙,身为精怪却腰缠一根缚妖索,在那缚妖索当中便藏有两根铜绿湖千年银鲤的蛟龙之须,捕捉寻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来,一旦敌人被束缚住,便要被活活搅烂寸寸肌肤、拧碎块块骨头。老人说这样的肉才有嚼劲,那些点点滴滴渗出的鲜血才有酒味儿。
老人猛然摘下那根缚妖索丢掷而出,如蛇扭走,四处游弋,片刻后闪电掠回,被老人握在手中:“的确跑了。”
他腾云驾雾,不再徒步闲逛,火速去往那只搬山猿开辟出来的洞府。
数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陈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潜行。不是什么知难而退,而是临时改了主意。
先前尾随那只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头,远远看到一支队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绑了一个大活人,是个长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脚给捆在一根竹竿上,两个幻化人形不全的喽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怜那文弱书生给晃荡得气若游丝。
为首一只精怪人模人样,儒士装束,附庸风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在胸前缓缓扇动,扇面绘有一枝桃花。他身旁跟着个山羊须老者,一路闲聊。他们先前便是专程去接驾的,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宠信的得力干将,经常能够从铜臭城拐来活人,给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山羊须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爷,读书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极好,到底是怎么抓来的,给说道说道?”
桃扇君子颇为自得,缓缓道:“费了不少心思。这个愣头青在铜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与他聊了些诗词曲赋,聊得尽兴,骗他自己走出了铜臭城地界,半点麻烦都不会给咱们娘娘招惹,铜臭城那边就算事后察觉,我也不理亏。”
那文弱书生颤声道:“我是铜臭城钦点的新科进士,你们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帮忙,我帮你们多骗几个人回来,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华的女子,都行……”
桃扇君子讥笑道:“咱们读书人的话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结果如何?”
书生默默垂泪。
青庐镇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铜臭城鱼龙混杂,活人鬼物杂居其中,并且还能够相安无事,相对鬼蜮谷其余城池,铜臭城算是最安稳的一座,四周地带罕有厉鬼凶魅,城内也规矩森严,禁绝厮杀。这与它临近青庐镇有关,准确说来,是与虢池仙师竺泉有关。
两万余阳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拨门派覆灭、逃难至此的流亡修士,与铜臭城交了一大笔神仙钱,得以繁衍生息。数百年之后,众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内外,后来又不断有散修齐聚铜臭城,类似仙家山头附近的老百姓,与城中鬼物妖魅共处,双方都习以为常。
只不过铜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阳寿不长,往往半百岁数就算是高龄长寿了,而铜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没有半点修道资质,仍是生得明艳动人,不过凋零得也极快,往往二十五岁之后便呈现出人老珠黄的迹象,令人扼腕痛惜。铜臭城每年都会拣选一拨约莫豆蔻年华的秀美少女交由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担任权势阴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为拉拢手段。
铜臭城城主有个名气半点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头抛撒金钱之嬉,其中偶尔会夹杂一两枚小暑钱。
铜臭城还有一座金銮殿,有个小朝堂,城主一口气封了百余个文臣武将,六部衙门齐全,每旬都要召开朝会,有模有样。还有科举,只是没有什么乡试会试,只有殿试,毕竟铜臭城就那么点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城主的妹妹就自封了一个“点校宰相”的官衔,亲自负责科举出题和阅卷一事。
桃扇君子便与山羊须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边的热闹事。这个出了一趟远门的持扇精怪在铜臭城听来些小道消息,内容十分夸张,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他本来打算见着了避暑娘娘再显摆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过沉闷,便娓娓道来:“据说有两个水灵得不像话的外乡女修,其中一个极有可能是壁画城的骑鹿神女,她俩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胆敢直直去往京观城,气势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城主敢拦阻。直到临近京观城,才有一位城主动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蹿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飞剑。”
山羊须老者震惊道:“乖乖,若是咱们,早给打成筛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动用一次剑床齐射,知道要消耗多少神仙钱吗?换成咱们娘娘,才有这般待遇。”桃扇君子呵呵笑道,“言归正传。千钧一发之际,不承想还有一名护花使者,自称周肥,人如其名,长得相当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张大网,传闻那厮亲口所说,那张网是由大几千枚雪花钱炼化而成。总之一股脑儿收走了那些飞剑,嗡嗡作响,跟装了一大麻袋蚊蝇似的。城池那边不甘心,飞剑又去了一拨,你们猜怎么着?”
一个喽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呗,还能咋的。”
桃扇君子一脚踹去,将其踢飞出去数丈远,然后自顾自说道:“那丑八怪又抖搂出一张网,一模一样,依旧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法宝,还说他别的本事没有,躺着赚钱的能耐他自个儿都怕。这般男子,也亏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头上撒泡尿了。”
众妖哗然,只觉得在听天书了。
山羊须老者轻声问道:“后事如何?在京观城是不是打得更厉害了?双方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羊啊,你长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还想得美,这样不好,得改改。”桃扇君子调侃之后,有些惋惜,“没啥后来了,北方诸多京观城的藩属城池便开始戒严,再未走漏风声到咱们南边,铜臭城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唉,那两个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个丑八怪的法宝再厉害,能有京观城城主的修为高?”
陈平安远远跟随,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为何重返北俱芦洲,并且还要与那位走出画卷的骑鹿神女携手硬闯鬼蜮谷京观城?难道骑鹿神女在摇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转头选择了姜尚真做主人?至于另外一个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这些,何况他想管也管不着,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与京观城纠缠,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自己先会一会这位避暑娘娘再说。
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他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就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来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他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面三山九侯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只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就从雪白石崖上抓起一把石块,手心再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他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只是互相看不对眼而已,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到处闯祸。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就应该赶紧爬回去。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啊,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
杨崇玄托着腮帮,懒得说话。自己每天都很心累啊。
那人跃过深涧,落在杨崇玄身边,递过去一颗野果:“杨大哥,这玩意儿嘎嘣脆,贼好吃。”
杨崇玄接过状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韦高武,你姐到底有没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来这捧果献媚的魁梧汉子正是那只西山老狐的幼子,撑伞狐魅韦太真的弟弟韦高武,至于这两个姓名,自然都不是他们姐弟的本名。
韦高武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连杨大哥你都没相中。我估摸着,我姐这辈子啊,是注定要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杨崇玄便不再追问。这个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个,在宝镜山一带的山精当中是给人欺负惯了的,就是个扛旗巡山的喽啰鬼物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可韦高武其实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三口当中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猜出了他姐姐的最终命运可能会不太好。
能做的,韦高武都做了;不该做的,一件都没有做。可依然无法改变他姐姐的结局。杨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韦高武还能不能继续装傻。是拼命还是忍辱负重,在鬼蜮谷苟延残喘、奋力挣扎,希冀着将来能够向自己报仇雪恨?
这也是杨崇玄解闷的法子,想一想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别人的天大惨事,就挺有意思。
杨崇玄又接过一颗野果,用破烂袖子擦了擦,随口问道:“粉郎城那边怎么说?”
韦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与杨大哥谈心后,我在破庙见着了他,还夸我是个有福气的,能够认识杨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还邀请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杨崇玄笑道:“这说明粉郎城城主是个好说话的。”
韦高武咧嘴一笑:“我晓得的,其实还是沾了杨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杨崇玄问道:“近期其他地方有没有趣事发生?”
韦高武就是个帮着跑腿打探消息的,这只狐精的胆子看似比针眼还小,可能一辈子都没发过火动过怒,可其实并不小,别说附近山头和粉郎城,连兰麝镇他都敢去。不过韦高武接触的当然只会是鬼蜮谷最底层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杨崇玄完全能够想象韦高武平日里与谁都是点头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贱模样。
韦高武点头道:“有的,我刚去了趟兰麝镇,听说那个杨大哥你特别烦的刘景龙与一个贼俊俏的外乡道姑在那砥砺山打了个天翻地覆。”
杨崇玄说道:“刘景龙竟然愿意与人厮杀,而且还选了砥砺山这种最抛头露面的地方?他用了几招打死对方?”
韦高武轻声道:“两败俱伤,两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都没能起来。最后算是刘景龙险胜,因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许。”
杨崇玄皱了皱眉头。那个刘景龙比他弟弟的名气还要大些。
人人争强好胜的北俱芦洲,无论山上山下,都最喜欢排座次,也正因为如此,打得更是惨烈。道家天君谢实在内的山顶十人之外,还有刘景龙在内的十位年轻俊彦,杨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刘景龙高居第三。此人也被誉为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板上钉钉的未来一洲山顶十人之一。
杨崇玄烦他,是因为少年时的一场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对方的一个简单阵法。要知道,刘景龙可是一位剑修,而不是什么阵师。而且这个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厌的地方是他最喜欢讲理,不是那些高蹈虚空的清谈玄理,而是最低最浅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让杨崇玄憋出内伤。
杨崇玄笑道:“这一战过后,又让琼林宗挣了不少银子。”
韦高武好奇问道:“杨大哥,那琼林宗是个什么门派?”
杨崇玄道:“你们鬼蜮谷那座铜臭城算是会挣钱的吧,如果见着了琼林宗,得跪地磕头认祖宗。”
韦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实实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杨崇玄身边,望向远方。
杨崇玄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头不硬,你韦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韦高武,除了个子高些,名字里边有个‘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边没什么好憧憬的,你还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韦高武轻声喊道:“杨大哥。”
杨崇玄拍了拍他的肩膀:“滚吧。”
韦高武重重唉了一声,将怀中野果轻轻放在一旁,跃过山涧,就此离去,到了对岸密林边缘,还不忘转头挥手作别。
杨崇玄伸出手掌,轻轻张嘴一吐,手心多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猩红汁液,笑着摇头。还是不够聪明,连自己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这些杂耍一般的小伎俩?不过这韦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给他两次机会。因为杨崇玄两者皆是,而且成就都极高。
这要归功于当初与刘景龙一战,当时两人既是同龄人,也算半个朋友。那次交手,刘景龙未必在意,却让性情散淡的杨崇玄变了一个人。
杨崇玄是化名,行走江湖的“杨进山”也是。只不过杨崇玄这个名字估计没谁在意,只是在北俱芦洲山上,游侠杨进山以及绰号杨屠子却是鼎鼎大名,远远比他的真实姓名更加名动一洲。
他那个同样天生道种的弟弟天生亲水,他这个哥哥则天生亲山。所以宝镜山,家族还是让他来了。
他娘的,这种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来?眼前这深不见底的水涧又算什么?杨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
混账理由之外,还有个玄之又玄的说法:亲水的弟弟极有可能会在宝镜山遇到一场性命攸关的大道之争,十分凶险。杨崇玄就纳了个闷了,在这鬼蜮谷,除非是京观城城主和那个蒲骨头架子失心疯,弟弟能有什么危险?他这个弟弟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泥鳅似的,寻常元婴哪里抓得住那个擅长保命且最会跑路的家伙。披麻宗竺泉不傻,说不定还要帮着庇护他一二。小玄都观和大圆月寺那两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儿,尤其是小玄都观那位,说不定还要对弟弟青眼相加,岂不是又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连同那句谶语以及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都让他觉得没劲。
杨崇玄突然没来由想起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看得出来,他跟自己其实是一路人。不过自己当时没什么较劲的念头。机缘将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老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难道就是此人?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开始闭眼睡觉。
“关我屁事,日上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他喃喃,“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东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面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须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承想我也有靠家世才能稍稍安心的一天。”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须如此烦忧。”
杨崇玄咧嘴笑道:“事先说好,我只求你别跟我争这宝镜机缘,至于什么传授道法、结个善缘的好事,我弟弟兴许来者不拒,至于我这边,观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令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同时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又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年轻一代中,有两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其中弟弟被天君谢实相中,虽然谢实无法收徒,但依然对其传授道法。至于哥哥,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随着时间推移,弟弟便隐约成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哥哥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越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他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是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随即又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但是小玄都观观主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而是行走在桃树下,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所以他才会询问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这让他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人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于是他便耗费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施展出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他敢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身上,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个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东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个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可你陆沉当我是一个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白玉京。
一个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栏杆上,脚下是一片片高低不一的云海,皆由广沛灵气汇聚而成。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拈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蹚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竟敢自作主张,且做得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儿骂一天街。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小弟子真是个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个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小师弟,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个天下,在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陆沉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陆沉一巴掌一个,将他们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被陆沉冷冷一瞥,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声势浩大,惊世骇俗。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但是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点了数下,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的方向上就凭空出现了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摊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是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那个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尖才能够上陆沉。但他半点不见外,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面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阿良依然一本正经地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阿良反问:“剑客一定要有剑吗?”而后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只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道行,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碜,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一名身姿曼妙、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个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
妇人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桃扇君子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喜欢万分的,我这剥落山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真真是你们男子的快活福地。”言语之间,她情难自禁,吐出极长极宽的一条古怪舌头,嘴角更有涎水滴落在书生脸上。
书生欲哭无泪,似乎吓傻了,直愣愣看着她。
避暑娘娘妩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帮你松绑后,你我同去鸳鸯榻,什么都给你瞧。”
书生缓缓说道:“你这只蟾蜍倒是没有胡吹法螺,还真是月宫种啊,不虚此行。”
避暑娘娘愣了一下。
一瞬间,黑烟滚滚,煞气冲天,将她笼罩其中。一阵急促凄惨的哀号之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唯有一大摊鲜血在地面如花绽放。
烟雾散去,书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具白骨。
书生满嘴鲜血,也不擦拭,打了个饱嗝,一边伸出手掌蘸了些鲜血,一边转头望向墙头,笑问道:“热闹看够了吗?”
饶是陈平安都大吃一惊。精怪鬼魅害人不少见,狐魅戏弄勾引书生也常有,可“书生”吃妖,陈平安是头一回见。他蹲在墙头上,腰间已经重新悬挂好养剑葫,问道:“这修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显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会是其余大妖,你半点不怕?”
书生笑道:“不是刚好有你来当替死鬼吗?”
陈平安也笑道:“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好不好?”
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闪电般掠出,没有纠缠书生,而是直接没入土地。
吃一堑长一智,范云萝的辇车遁地让陈平安记忆犹新。
双方同时沉默。书生应该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仙的剑会快过自己的独门遁术,陈平安则是怕他跑得太快。就这么没影了,这笔账还怎么算?至于被这个家伙栽赃嫁祸,其实无所谓,后边的麻烦,来什么接什么,本就是来此历练的,太过安逸,陈平安反而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动用金色材质的缩地符,配合剑仙,暂时逃离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对方大致底细再进来,用钝刀子割肉这个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打不过再跑,跑了再来。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住口。
书生擦拭嘴角血迹:“你先说,剑仙嘛,我生平最为敬重了。”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更金贵一些。”
书生一脸惊讶:“咱俩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书生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袖一挥,那些鲜血被聚拢为一颗圆球,萦绕在他身边,缓缓打转,然后他试探性问道:“既然你讲江湖道义,那我也讲一讲和气生财?”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生财法?”
书生指了指高墙以外,正气凛然道:“这不是还有五只妖物嘛,不像这个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个个家底丰厚。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为民除害去!”
陈平安点头道:“好。”
书生蓦然破口大骂道:“好你大爷的好,你的杀气藏得好,可你那把剑就差长出一张嘴对老子喊打喊杀了!”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缓缓起身,神色漠然。
他是头一回碰到这位事迹已经传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轻游侠,所以不会清楚,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会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无论敌我,都感到陌生。可书生知道一件事:这家伙有好重的杀心,竟是压过了那把剑的剑气!
书生觉得这样也好,不如放开手脚厮杀一场。杀人夺宝,富贵险中求,他这辈子赌运奇佳,还没输过!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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