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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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剥落山避暑娘娘府邸处的两人就像走入了一场胜负难测的棋局,有三种选择:一、双方往死里打一场,只有一方得利,输的极有可能身死道消。二、一方退让,比如陈平安选择承担斩杀避暑娘娘的后果,或是那书生得了便宜不卖乖,不将脏水泼在陈平安头上。三、两人各退一步,携手离开这盘剥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谓的你讲一讲江湖道义,我讲一讲和气生财,双方一起掉转矛头,指向其余五只妖物。

陈平安问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阴灵?”

书生拍了拍袖子,没好气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纯阳正气如假包换。先前降妖的手段不过是吓唬你的旁门术法,行走江湖,没点遮掩身份的手段怎么成?”

陈平安问道:“那我们这就结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尘元君的麻烦?”

书生眼神古怪。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了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点泄露马脚的意思。避暑娘娘既然已死,这座剥落山洞府岂会没有点家底,哪有入宝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个擅长打家劫舍的修士。

陈平安转移话题,笑问道:“你这么处心积虑,想必熟知广寒殿的宝库秘藏,此山收获,你我五五分账,如何?”

书生摇头道:“在这剥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过是蹲在墙头看戏,给你三分利,不少了。其余山头杀妖之后,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夺。”

陈平安摇头道:“四六。”

书生犹豫不决,最后露出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具骨架,道:“避暑娘娘的白骨虽然不是鬼物阴灵的那种白玉骨头,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华近千年,早已淬炼得比地仙的金枝玉叶还要略胜一筹,十分珍惜,送给你后,我们再三七分,江湖道义,很够了吧?”

陈平安讥笑道:“这么烫手的玩意儿,我收下后,等于是往自己裤裆上抹黄泥巴,难道不更应该四六分账吗?”再者,山泽精怪最珍贵之物自然是妖丹,想必已被那书生囫囵吞下,早早占了最大的便宜。

书生故作恍然,一拍脑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账,这具白骨留在这边便是。走,我带你去剥落山宝库搜刮珍玩秘宝。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张鸳鸯榻下,这只母蛤蟆修为不高,可是仗着姘头的赏赐,以及其余五只妖物的处处相让,还是得了不少宝贝的。”

书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门。陈平安将剑仙背在身后,跃下墙头,跟随书生,只是一挥袖,便将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书生停步转头,一脸惊讶。陈平安微笑解释道:“若是不小心给剥落山精怪瞧见了岂不是坏事,到时候打草惊蛇,误了我们接下来的杀妖大业,我还是先收起来为妙。”

书生气笑道:“那我还得谢谢你?”

陈平安置若罔闻,环顾四周。这间极其宽敞的闺房内不乏奇珍异玩,不过脂粉气重了些,壁画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尺幅极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画中男女不过枣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乱宫闱,也有勾栏青楼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风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侣在修行房中术。这些画卷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注,大概就是朱敛所谓的神仙书?

书生一脚踹在那张巨大鸳鸯榻上,用了巧劲,鸳鸯榻滑出数丈竟是毫无声响。他蹲在地上,地板上镶嵌有一块光亮如镜的圆形精铁,大如水盆。他低头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机关,忽又转头望去,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他算是领教了何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游侠,别说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机的神仙图,竟是连避暑娘娘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股脑儿收入囊中。咋的,这辈子没见过钱啊?

只是书生很快转过头,继续打量那块纤尘不染如宝镜的奇怪精铁,眉宇间有一丝阴霾:明知道接下来还要走入广寒殿的宝库,遇到真正的宝物,还如此大肆搜刮这些不甚值钱的物件,莫不是有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没这么大胃口。

陈平安还在翻箱倒柜,一边问道:“你先前说那避暑娘娘是月宫种,什么意思?”

书生一手轻轻抹过“圆镜”边缘,一手在袖中掐诀,心算不停,随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阴精之宗。相传远古天庭有一座月宫,名为广寒。月宫内有那桂树、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宫种的老祖宗,凉霄烟霭,仙气熏染,各自成精成神。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宫蟾蜍的子孙,只不过像那蛟龙之属千万种,高低不一,云泥之别,剥落山这位算是一只还凑合的月宫种妖物。”

陈平安称赞道:“你倒是学问淹博。”他挑了一张花梨木椅坐下。不论如何搜罗房中宝物,他始终与书生相距十步,无形中算是表明一种态度。

书生闻言后摇头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陈平安随口道:“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书生转过头,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跷起二郎腿,手腕一拧,取出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轻轻扇动清风。

书生已经转回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那块镜面。圆如明月的镜面之上,有地方开始缓缓拱起,最终变成了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如明月之中升阁楼。

陈平安赶紧收起折扇入方寸物当中,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来到书生身边,凝视着那块原本浑然无瑕的精铁。当时远观,怎么看都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平滑镜面,哪里想到有此等玄妙?更让他倍感惊艳之处,还在于哪怕他当下聚精会神凝视此物,都还是觉得先前“契合”得太过夸张。书生却皱眉,一次次出手,又将那座大门紧闭的宫殿推回,重新恢复平镜模样。陈平安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世间竟有此等精妙的铸造之术。他也顾不得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说道:“放心,不会下作偷袭你。”

书生盘腿而坐,缓缓道:“是墨家机关师打造的一件法宝无疑了,很有些年头。此物归你,入了宝库后,三七分,如何?”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书生蓦然一笑,手指敲击镜面如飞,转瞬之间就有一座袖珍宫殿再度升起,并且府邸大门缓缓而开,使得整座建筑开始光彩流转,照耀得两人脸庞熠熠生辉。

随后,地板开始咯吱作响,书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颗雪亮圆球,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然后拧转手腕,双手一搓,那轮明月表面的宫殿便宛如一处缩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地板上则出现了一条密道,并不阴暗,昏黄的光亮微微摇曳,多半是类似壁画城灯笼照亮的仙家手段。

书生将手中圆球递给陈平安:“此后三七分,说好了的。”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

两人动作都微微凝滞。一人递物,一人接物,俱是单手。

书生微微一笑,另外那只下垂的袖子微动,异象平息。陈平安那只缩在袖中握着核桃手串的手也轻轻松开,两人这才交接了宝物。

陈平安将圆球收入咫尺物当中,跟随书生走入地道。

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显潮湿,阴气浓郁,墙壁生有幽苔,不愧是一只月宫种打造出的秘密巢穴。

最终两人来到尽头处的一座石窟,有并肩坐着的两具白骨,一高一低,一魁梧一纤细,似是一对道侣,相近双手紧紧相握,依稀能看出两人离世时的安详。一具白骨头顶帝王冠冕,身披正黄色龙袍,另外一具却不曾身披凤冠霞帔,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却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除此之外,墙角还叠放有三只箱子。

书生对着那两具白骨皱眉不语,陈平安问道:“是骸骨滩遗址那场大战中落败一方的某位君主?”

书生点头道:“极有可能是陇山国的君王,年轻时是个落魄不得宠的庶子王孙。当初北俱芦洲南方最大的宗门叫清德宗,山上得道修士一律被誉为隐仙。那场两大王朝的冲突,追本溯源,其实正是祸起于清德宗内讧,只是后世仙家都秘而不宣。这位君王年少时志在修道,白龙鱼服上山访仙,与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为嫡传弟子的总计三十人,起先气象不显,只当是寻常翠微峰祖师堂的一次收徒,可短短甲子内,北俱芦洲其余山头就察觉到异样了,那三十人竟然有半数都是地仙坯子的良材美玉,其余半数也各有造化机缘,不容小觑,故而当年三十人登山拜师那一幕引来后人无数遐想,后世有诗为证:‘一声开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而这位陇山国君王在那拨天之骄子当中依旧算是资质极好的佼佼者,可惜陇山国有资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员陆续夭折,他只好下山,已是龙门境的他,选择自断长生桥,继承了皇位。有街巷流传的稗官野史,说他与清德宗凤鸣峰一个师姑关系亲昵,我以前不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书生喟然长叹,不再打量那两具白骨。龙袍只是世间寻常物,瞧着金贵而已,男子身上蕴含的龙气已经被汲取或是自行消散殆尽,毕竟国祚一断,龙气就会流散。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也不是什么法宝品秩,只是清德宗内门修士人人皆会被祖师堂赐下的寻常法袍,这位人间君主与那位凤鸣峰女修估计都是念旧之人。

书生便去陆续打开三只箱子。一只箱子里是白灿灿晃人眼的雪花钱,有几千枚之多。第二只箱子里边放着一块古老造像碑,铭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至于先前搁放在最底下的那只箱子里,只有一物,是只及膝高的小石臼,与市井人家捣糯米的物件无异。

书生眼神微变,轻轻摇头,显然觉得心中那个猜测不太可能。

陈平安笑道:“该不会是传说中月宫兔精捣药的那只石臼吧?”

书生笑呵呵道:“那咱们……赌一赌?”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赌法?”

书生指了指箱子里边的石臼:“这件东西,算七,其余的算三,但是我让你先选。”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要选三,书生赶紧开口道:“先别选,我反悔了。”

书生一巴掌轻轻拍下,那只石臼顿时化作齑粉,不过露出了一块状若白碗的玉石,惋惜道:“果然如此。这只白玉碗是这位避暑娘娘的成道之地,由于是一只月宫种,便打造了石臼将其包裹其中,估计是为了讨个好兆头。”他捡起那只碗覆在手心,碗底有蝇头小楷的八个字:清德隐仙,以酒邀月。

这是清德宗的祖师堂祭器之一,灵器而已,不过对于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自然意义重大。

陈平安问道:“你是挑那龙门造像碑还是一箱子雪花钱?”

书生眼皮子一跳。世间篆文也分古旧,有些古篆除非是传承有序的仙家豪阀宗门,根本认不出内容。这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是如何认得碑首“龙门”二字古篆的?

书生笑了笑。这个地底石窟,还真是适宜厮杀搏命。

只是就在此时,那人却出人意料地说道:“这块龙门造像碑归你,一箱子雪花钱你七我三,我要那两具白骨。”

书生疑惑道:“那两具白骨真不值钱,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过龙门境修为,法袍更是一般,值不了几枚小暑钱。至于那件龙袍,你信不信只要伸手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化作灰烬?”他笑容玩味,“再说了,扒死人衣服,还是一位女修,不太合适吧?”

陈平安说道:“不用你管。”

书生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大袖一卷,连同木箱将那块石碑收起,陈平安则同时将两具白骨收入咫尺物当中。

显而易见,书生也至少身怀一件咫尺物。

至于一箱子雪花钱,陈平安分得了约莫一千五百枚。

书生得了大头,仍是不太满足:“剥落山避暑娘娘需要经常孝敬那位大靠山,家底还是单薄了点,不然一只金丹妖物不止这么点家当。”

陈平安说道:“在鬼蜮谷,打生打死,能活下来已经殊为不易,怎能跟外边的金丹地仙媲美。”

书生点头道:“正解。”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有没有饮水瓶之类的储水灵器?”

刹那之间,陈平安已经拔剑出鞘,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更是一把直指那书生天灵盖,一把悬停书生后方,剑尖指向他后心窝。

书生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这就要黑吃黑啦?真不等咱们一一铲平了其余五座山头洞府,各自吃了个肚滚肠圆,再动手搏命?”

陈平安神色凝重。方才瞬间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杀机,且要重于先前避暑娘娘毙命之地。他见书生此时此刻从心境到神色毫无异样,便让初一、十五掠回养剑葫,收起剑仙入鞘:“方才眼花了,误以为有守窟的阴物想要偷袭你。”

书生笑呵呵道:“不承想这位大兄弟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肠,只是又晕血又眼花的,到了其他山头厮杀的时候,可别拖我的后腿。”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两人一起离开石窟,原路返回,在那条光线昏暗的地道上并肩而行。

书生笑道:“兄台怎么称呼?”

陈平安说道:“姓陈,名好人。”

书生似乎给他噎到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

陈平安问道:“你呢?”

书生还没缓过来,有气无力地道:“姓氏就不说了,你可以叫我木茂,树木茂盛的那个木茂。”

陈平安点点头:“名字不错。”

书生说道:“没好人兄这么好。”

陈平安道:“哪里哪里。”

书生突然笑问道:“你可知那辟尘元君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你也知道我是个外乡人,这次进入鬼蜮谷就是看风景的,不小心路过剥落山而已,哪里会知道这些妖物的来历。不过这些妖物也有趣,胆敢合称六圣,不是娘娘就是元君,连手底下的精怪都敢自称君子。”

“小地方的精怪嘛,反而穷讲究。那位辟尘元君本是小玄都观里的一只伶俐小貂,啃了两截礼敬天地的香烛,犹不罢休,还偷吃了那只琉璃盏内的香油,偷吃完了还不小心打翻了琉璃盏,因此开了窍,得道成精。当时给一个小仙童撞见,一怒之下,以拂尘将其鞭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承想老神仙怜惜这桩道缘,不但将它放出道观与桃林,还抓了一把桃树下的万年土抹在它的伤口上,所以这只小貂先天不惧水火刀兵,寻常法器兵械伤不着它分毫。”书生将这些秘事娓娓道来,仿佛亲眼所见,“这只小貂离了桃林,从此天高地阔,占山为王,自封元君,开辟洞府,很是逍遥快活。只不过依旧惦念小玄都观那处成道之地的香火情,尤为敬畏那位老神仙,便在自家山头为小玄都观的那位老神仙供奉了一个牌位,日日上香。世间精怪大多如此,对于成道之地以及成精机缘十分敬奉,避暑娘娘是如此,这只小貂也是这般。话说回来,这位辟尘元君与避暑娘娘一般无二,也是个有大靠山的精怪,你就不怕惹恼了那位观主神仙?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咱们就不招惹辟尘元君,直接去找搬山大圣的麻烦。”

书生哈哈笑道:“无须如此,那位老神仙只是敬重道缘一事,对于小貂本身并无更多牵挂,咱们合力打杀了也就罢了。”

陈平安问道:“一位道门老神仙的心思你如何猜得透,看得穿?我听说修行之人,机缘到手之前最希冀着万一,得道之后却也最怕那万一。”

书生开始耍无赖:“信不信由你,反正辟尘元君的地涌山我是必然要去的,搬山大圣那边最近比较热闹,脏水洞府的捉妖大仙、积霄山的敕雷神将应该都在陪酒宴饮,一起谋划着什么。说不定那只老鼋的女儿也在那儿献殷勤,唯独辟尘元君不喜热闹,这会儿多半落了单,你要是觉着小玄都观的名头太吓人,那咱们就好聚好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陈平安说道:“那就好聚好散,分道扬镳。”

书生又觉得意外,不过也未多说什么,只当自己遇到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异类。

两人重返避暑娘娘的闺房后,书生伸出手掌,示意陈平安先走一步,率先离开剥落山便是,省得误以为自己会先跑出广寒殿,然后敲锣打鼓,惊动剥落山群妖。

陈平安跃上墙头,悄然离去。

书生站在原地。他之所以行事如此厚道,除了不愿撕破脸皮、节外生枝外,更是乐得此人去找搬山大圣硬碰硬,吸引注意力,自己好优哉游哉地解决掉辟尘元君,再打一次牙祭。这些妖物,修为不高,自成格局,却互为奥援,这才是他们在鬼蜮谷的立身之本,不然只需来一位元婴扫荡一圈,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各个击破,哪里支撑得到今天。历史上北边城池的一个元婴阴灵试图以自身境界碾压群妖,就在这边吃了大亏,差点交待在那座积霄山。

书生抬起手掌,轻轻一吐,一颗朱红妖丹悬停在手心,滴溜溜旋转,散发出阵阵水雾寒气。他又不是鬼物精怪,一旦吞食此物,只会坏了自身大道。

书生手上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盒,将这颗妖丹放入其中封存,掸了掸衣袖。避暑娘娘的血肉精华都已经被他身上这件袍子吸收,这件早年从地仙邪修身上扒下的法袍名为“百睛饕餮”,一开始品秩其实不高,连法宝都不算,他穿着,除了能遮掩身份,更重要的是这件法袍其实可以成长,这些年每次难得出门散心,一次次兴之所至的斩妖除魔,大多变成了这件法袍的养料。

书生突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先前在石窟内为何拦我杀人?便是坏你一些功德又算得了什么?来年你斩却三尸之时,自然一切都可以了断。你也有趣,其余证得金仙的道人,三尸九虫,头一个斩的就是我,你倒好,偏偏故意留到最后。”

书生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大袖一翻,化作一道滚滚黑烟,钻入地面,瞬间消逝。

广寒殿一处宅院内,桃扇君子有些闷闷不乐,在那儿借酒浇愁。其余包括山羊须老者在内的那些蠢货也是没眼力的,喝高了,一个个手舞足蹈,唾沫四溅,言语无忌。

桃扇君子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得跟这帮家伙待在一起喝酒真是煞风景,对不起杯中这金浓滟滟的铜臭城美酒。他哀叹一声,一手摇扇,一手摇晃空酒杯:“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其余精怪不以为怪,哈哈大笑:这位君子老爷又开始酸了。

桃扇君子抬头瞥了眼避暑娘娘的院子,只觉得腹部燥热。不管如何,娘娘的身段真是极好的。想自己这么多年在剥落山鞍前马后,到手的好处其实不多。他倒是想成为避暑娘娘的入幕之宾,在活人眼中,这位娘娘兴许算不得花容月貌,可对他们这些山泽精怪来说,瞎讲究那些作甚?可是他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一着不慎,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避暑娘娘几乎每隔几年就要独自出门一趟,去见谁,做什么,无人知晓。有说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头,也有说剥落山的真正主人是与白笼城蒲禳齐名的那位鬼王老爷,还有说避暑娘娘与黑河大王的独女关系匪浅。

桃扇君子喝着酒,有些酸意。为何避暑娘娘与自己都不愿交心?

他有些醉了,想着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否像避暑娘娘这般坐拥一座山头,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风唤雨,好不威风。想着将来有一天能不能离开鬼蜮谷,去往骸骨滩以外的广袤天地,去那儒家书院走一遭,见一见真正的读书人,读一读真正的儒家经典。

地涌山比起剥落山要戒备森严许多,还打造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护山大阵,可是对书生而言,还是如入无人之境,不过想要不惹动静地杀妖夺宝、入库搜刮就很难了。

书生不着急,进了地涌山,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上,想要等等。只要搬山大圣那边的山水大阵启动,就意味着那个家伙已经开始闯山,或是行踪泄露,那么就是自己动手之时。他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龙窟那只老鼋以及黑河里那只与避暑娘娘关系莫逆的小鼋,不是害怕他们与地涌山联手,而是那对父女颇难打死,若是他们非要护着辟尘元君,就比较棘手了。书生此行杀妖,说到底只是闲情逸致,就像在铜臭城考取一个滑稽可笑的新科进士一样,解闷而已。

这辟尘元君与那黑河大王,一个根脚在小玄都观,一个与大圆月寺有些渊源,是寺中养在放生池中的一只老鼋。在骸骨滩尚未成为古战场遗址之前,根据官府史书记载,老鼋成精之前就常年在寺庙内浮头听经。后来两大王朝厮杀,牵连十数个藩属国,寺庙被那位早已成为金身罗汉的老僧以大神通庇护,得以避过兵灾,最终迁入鬼蜮谷桃林,与原本离着数千里之遥的小玄都观成了邻居。老鼋偷偷离开寺庙,自封黑河大王,占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洞窟,命名为老龙窟,养了一对金色蠃鱼,说是女儿的嫁妆。他平常极少露面,都是女儿打理山头事务。

黑河大王的女儿自封覆海元君,老龙窟外有一条滔滔大河就被她占据,领着麾下水族精怪常年兴风作浪。这只小鼋生得黝黑壮硕,粉郎城城主有次撞见,撂下了一句戳心窝子的狠话:“那小鼋生得这般辟邪模样,老子再荤素不忌,便是熄了灯也万万下不了嘴。”这件事,被覆海元君引以为生平头一桩奇耻大辱。

书生站在树上,先吸了一口气,这棵古松蕴含的阴气被汲取一空,然后被书生轻轻一吐,四周顿时变得水雾蒙蒙,他这才摊开手掌,以手指画符,掌观山河。

书生手心一晃,变出一幅地涌山府邸的山水画卷。画卷景象有些模糊,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蛛丝马迹,毕竟那位辟尘元君出自道家一脉,又是金丹修为,说不得就会心生感应。

地涌山府邸一座高台上正大摆宴席,看到这一幕,书生苦笑不已。

只见那高台酒席上妖物扎堆,一个个本相浑厚,落在书生眼中,便如同一个个扈从,在妖物身后狰狞现世,守护主人。

书生喃喃道:“怎么回事,怎的齐聚地涌山了?那个家伙倒是运气比我更好,他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则有本相一说,修为越高,本相越模糊,跻身元婴之后,本相便可彻底收敛。而元婴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为凝练稳固,也最难遮蔽。道行高深的元婴修士以及一些传承久远的宗门金丹往往能够看破妖物的本相。

书生赶紧收起这门掌观山河的神通。高台上,本相分别是一只银背猿猴的搬山大圣、一只肥硕老鼠的捉妖大仙、一条五彩斑斓大蟒蛇的敕雷神将以及一只金色绒毛小貂的辟尘元君都在列。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金丹鬼物。

书生无奈道:“可别被关门打狗,我的运气不至于如此差吧?”

鬼蜮谷作为一方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对于练气士是有一些无形压制的,境界越高,禁锢越重。对于一些身份特殊的练气士的压制也不小,比如他。

凡夫俗子会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尤其是他,八字纯阳,与这鬼蜮谷正好相克,若非修行之法极其高妙,远远不是旁门左道可以媲美,能够与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阴阳相济,不然他来这鬼蜮谷会很麻烦,如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灯笼高悬,只会沦为万千鬼魅阴物的众矢之的。

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走?”

沉默片刻,他展颜一笑,道:“那就再等等看。可别让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

书生既然有了决断,就心如止水,竟是开始静观其变,干脆闭目凝神,呼吸吐纳,稍稍炼化那块龙门造像碑,看看能否成事,锦上添花。

一气氤氲降甘雨,他的水府当中如有一条老龙游走云端,行云布水。火府当中,有一浑身火焰宛如火部神灵的魁梧大汉正在锤炼一把短刀,一次抡臂敲击就是一阵火星四溅。一处关键窍穴内,山峦叠翠,绿树葱葱,山巅有一座道观,绿色琉璃瓦,悬挂一块金字匾额。又一处窍穴内宛如金气肃杀的沙场,两军对垒,金戈铁马。

而当书生尝试炼化那块从剥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后,水府当中就矗立起一块石碑,缓缓升空,碑头“龙门”二字不断绽放出金光。

书生没有一鼓作气炼化整座石碑,在“龙门”二字成功显化后就此作罢,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抖了抖双袖,望向那座府邸。一只只妖物御风升空,朝他缓缓掠来,至于笼罩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瞬间开启,他反而不太在意。

书生转头看了眼搬山大圣山头方向,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在剥落山确实是我占了更多便宜,现在就当我还你一些好处,你要是这都无法满载而归,就真要让我大失所望了。”

他又瞥了眼宝镜山:不知道那边的正事进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镜,是他最后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要亲自来看一看。一旦五行齐全,再斩却所有三尸,不但可以轻易跻身元婴,而且此后破开元婴瓶颈,成为上五境修士也会变成坦途,心魔不但不会像寻常元婴那般难以摧破,反而只需要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三百年光阴就可以缓缓消磨殆尽,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研磨心魔的过程当中亦可裨益魂魄,这就是一洲最顶尖仙家门第的底蕴。

陈平安没有去往搬山大圣所在山头,而是稍稍绕路,去了捉妖大仙的羊肠宫。那里说是宫,其实比宝镜山山脚的破败寺庙好不到哪里去,就相当于龙泉郡城的三进院子,竟然只有两只小精怪守着大门,各自怀抱一根木枪坐在台阶上闲聊,其中一只鼠精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破烂不堪的纸本书。

陈平安也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迷魂阵,那捉妖大仙多半还在搬山大圣山头商量着怎么堵截围剿自己才对。然后两只精怪就瞅见一个身穿青衫的老人走向自己家门口,其中一只健硕鼠精揉了揉眼睛,嗅了嗅:“真是活人?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另外一只矮小鼠精赶忙收起书,也有些狐疑不定,最后猛然起身,手持木枪,怒喝道:“大胆,谁让你擅自闯入我羊肠宫的?报上名来,饶你不死!”

陈平安沙哑开口道:“我是剥落山避暑娘娘派来邀请捉妖大仙去广寒殿做客的。你家大仙呢?赶紧的,我家娘娘刚刚捉了个铜臭城的读书人。”

健硕鼠精口水直流,屁颠屁颠跑过来:“当真?”

矮小鼠精满脸怀疑,以枪尖指向陈平安,虚戳了两下:“我家老祖宗说了,避暑娘娘那个臭娘儿们最喜欢吃独食,你莫要扯谎!”

陈平安笑道:“实不相瞒,是我家娘娘有事相求,希望我来喊捉妖大仙前去掠阵,帮着对付一个在山头叫嚣的年轻剑仙。”

那只不断擦口水的健硕鼠精低声道:“肯定是老祖宗说的那个厉害剑仙找上避暑娘娘了。剥落山本来就离铜官山近,可不就是第一个被找麻烦。”

手持木枪的矮小鼠精思量一番,点点头:“行吧,那你可以滚回剥落山了,我这就去宫中与老祖宗通报一声,绝不耽误你们避暑娘娘的求援便是。”

健硕鼠精有些着急,赶忙使眼色。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活人,年岁老是老了点,可只要入了锅,还怕煮不烂?宰了他,再去搬山大圣那边告知老祖宗也不迟。既然剥落山有求于咱们羊肠宫,死一个捎话的人而已,想必那位避暑娘娘都不敢放一个屁。如此一来,咱们哥俩岂不是可以美餐一顿?

矮小鼠精似乎没能心领神会,又拿木枪戳了一下陈平安:“还不快滚?我家老祖宗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猪油蒙了心,找死不成?”

陈平安发现这只矮小鼠精在偷偷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要自己快走。而旁边那只健硕鼠精已经悄悄抽出一把磨尖的袖刀,藏在身后,朝自己走来,笑道:“见一见老祖宗也无妨,我们羊肠宫素来是热情好客的。”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眼前这只矮小鼠精的焦急眼神,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弹,将健硕鼠精的额头打出一个鲜血窟窿。健硕鼠精倒飞出去,当场毙命,摔在羊肠宫大门口。

眼前手持木枪的矮小鼠精似乎有些茫然,然后才是惊骇万分,掉头就跑。岂料肩头被一只手掌按住,这只鼠精不敢动弹,头脑一片空白,视野中,那个同僚倒在血泊中,不知道为何,就那么死了!

老祖宗曾经亲口说过,那个同僚是有希望当个大妖的,还说以后羊肠宫扩建了,再开辟出不比广寒殿差的府邸来,就交由他去坐镇,当个住持老爷。老祖宗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却经常赏赐他别处山头酒宴上的吃食,还教了他一套刀法,对自己则动辄打骂。

陈平安拎着这只鼠精来到台阶旁坐下,从他袖中拿出那本泛黄的书,竟是一本破损得厉害的文人笔札。翻开之后,更加好玩,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旁白,以极细的炭笔写就,看得出来,写得相当认真,可还是蚯蚓爬爬。那些旁白处的文字往往字数不多,有些幼稚的疑问,还有些溜须拍马的措辞。

陈平安看得有些乐呵,合上书后,递还给那只脸色惨白、身体颤抖的矮小鼠精,问道:“知道捉妖大仙藏宝的地方吗?”

矮小鼠精手脚僵硬地接过书,颤声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说……死也不说。”

陈平安哑然失笑,伸手一拂,手上多出一本崭新的书,还泛着些许墨香:“记得藏好,最好是挖个洞先埋起来,不然那只捉妖大仙侥幸不死,返回羊肠宫,就是你死了。你家老祖宗鼻子灵光着呢,先前连我都差点给他发现。”

矮小鼠精目瞪口呆,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他手上:“记住了没有?”

矮小鼠精茫然点头。

陈平安笑道:“动作快点,去藏好书,然后让我打晕你。当然,你自己一头撞门晕倒也行。至于逃跑,就别想了。”

矮小鼠精丢了木枪,去一处地方挖开泥土,藏好那本书后,跑回大门口,犹豫了一下,一头狠狠撞向大门,砰然后仰倒地,居然没能晕厥过去,惨兮兮转头道:“这位仙师,还是你来吧,打出些血来其实更好。”

陈平安一拂袖将其打晕,七窍缓缓流淌出鲜血,不过只是瞧着凄惨而已。

陈平安一脚踹开羊肠宫大门,径直跨过门槛,开始寻找那只捉妖大仙的藏宝之地。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也帮着寻觅线索。

最后,在羊肠宫正殿的香案之下,陈平安撬开木板,找到了一处密道。相较于剥落山那条宽敞地道,这里实在是狭窄逼仄,陈平安只能爬着进入其中,让初一开道、十五殿后。约莫一炷香后,他总算来到了一处可供一人站立的昏暗洞窟,点燃一只火折子,发现只有一只铁箱,歪歪斜斜贴满了符纸,符纸灵气充沛,应该是经常更换的原因,只是不确定这些禁制是用来给主人示警还是擅自开启就会惹来符箓攻击。

陈平安后退一步,让初一、十五出马,自己则屏气凝神,应对意外。

两把飞剑围绕铁箱一圈,飞快割裂那些黄纸符箓,坏其符胆。

一阵流散灵气的剧烈晃动之后,并无更多异样。陈平安打开铁箱,有些无言以对。其内不是什么法宝灵器,更不是什么神仙钱,而是一摞摞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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