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兄(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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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对,在这鬼蜮谷,书籍一物确实罕见。

陈平安翻开其中一本古书,是兵书。看来这只捉妖大仙就是那个喜好钻研兵法的精怪了。

陈平安骤然间双指并拢,闪电般夹住一条朝他面门飞扑而来的百足蜈蚣,拳罡一震,将其活活震死,丢在一旁。

犹豫了一下,来不及细细翻阅这些兵书名目,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再摸索一番,确定并无其余藏宝机关后便原路折回,重返羊肠宫。

这捉妖大仙真是个穷光蛋啊。

陈平安接下来依旧不去搬山大圣那座山头,而是前往最靠北边的积霄山,那是敕雷神将的地盘。这只妖物独来独往,不似搬山大圣、黑河大王喜好招兵买马,但是捉对厮杀的本事是六圣当中最高的一个。

积霄山常年有雷云缠绕,闪电交织不断。而精怪也好,鬼物也罢,先天畏惧雷鸣,所以是鬼蜮谷一处极其不讨喜的地方。这只妖物却不知从哪里得了一部雷法残卷,修得它双耳失聪,一颗眼珠炸裂,总算修出些雷法神通,上阵厮杀,鼻中喷火,口中吐烟,举手投足间雷电交加。它是个体魄坚韧且术法不俗的妖物,而雷法又在鬼蜮谷先天克制阴物精怪,所以使得这位敕雷神将在六圣当中地位卓然。

积霄山并无山路,几无草木,死气沉沉。云海在半山腰处缠绕一圈,电光熠熠,雷鸣阵阵,积霄山更高处的景象半点看不到。

陈平安在山石间一路飞掠登高,突然停下脚步,发现地涌山宝光绚烂,轰鸣不断,似乎是发生了一场声势极大的恶战。

那个书生进了贼窝?陈平安便加快登高。

临近半山腰的雷电云海后,便有一道道电光激荡鞭打而来,都给陈平安一拳拳打散。半炷香后,打散了不下百余条雷电,手臂酥麻的陈平安视野豁然开朗。

积霄山之巅的高空又有更为厚重的云海,一道道金色电光竟是如一根根廊柱一般,齐齐倾斜落在山巅处,巨大的雷响震人耳膜,便是陈平安都有些目眩神摇,深吸一口气后,继续登山。

临近山巅,雷电如笼,无法近身,陈平安只得御剑而起,凝神望去,积霄山之巅竟然是一座大如小水塘的雷池,电浆浓稠如水。

池旁有一块歪斜的石碑,上书“斗枢院洗剑池”六个大字,都是《丹书真迹》上的古篆。石碑想必不是俗物,不然不会经受这么多年的雷电劈砸还只是歪斜而没有半点破损,甚至连一丝裂缝都没有出现。

陈平安御剑而停。明明知道这座雷池是“宗”字头仙家都梦寐以求的一处小仙境,可是完全无从下手。至于雷池之中是否会孕育出什么天材地宝,更是无从窥探。

陈平安根本就不知道何谓“斗枢院”,关于真正的雷法密旨,更是半点皮毛都不知晓。就像宝镜山那桩机缘,杨崇玄可以等,因为他是有备而来,蓄势而待,换成陈平安,可能苦等千百年都是徒劳。

陈平安瞥了眼雷池上方那些金色闪电,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魄坚韧程度,扛下片刻兴许可以,可能跃入雷池也做得到,但是就怕进去容易出来难,一旦触发某种不为人知的禁制,雷电威势蓦然增加,结局如何,无法想象。他将视线上移,想着是否能够让剑仙去搅乱云海,迫使雷池暂时失去“援兵”。

脚下剑仙跃跃欲试,微微颤鸣,似乎很想要与这吵闹的电闪雷鸣一较高下。

陈平安满脸纠结。这座雷池能够存在于积霄山之巅,至今无人挪动,蒲禳也好,京观城也罢,可能是做不到,毕竟他们终究是鬼物出身的英灵,不是正统神灵。而外边的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则是无法在鬼蜮谷的眼皮子底下顺走它。至于披麻宗是否对雷池有过企图,还是有心无力,天晓得。须知积霄山距离那座青庐镇并不遥远,披麻宗宗主竺泉可不是什么会忌惮蒲禳、京观城的大修士,若能成事,应该不会出手含糊——那就是搬不走雷池的可能性居多。

洗剑池?可以淬剑,砥砺锋芒?

但是剑仙也好,飞剑初一、十五也罢,对于雷池似乎都无半点雀跃,尤其是初一,异常沉寂。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希望以后落魄山如果真有了门派,弟子们出门游历的时候,裴钱也好,岑鸳机也罢,或是辈分更低一些的,当他们再遇到这些先天秘宝、机缘重地,不至于像自己这样束手无策,可以凭借落魄山在内诸多山头的藏书、传承,知晓天下事,尽量多占取先机。

陈平安俯瞰四周,发现雷池之下的积霄山除了草木不生外,还有寥寥几处石崖,在雷电照耀下闪烁光芒,星星点点。他飘落下去,剑仙自行归鞘。

陈平安来到一处石崖,发现了一条等臂长的纤细金色脉络,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不但刺骨疼痛,还导致神魂颤动。这让他大为惊讶,拔出剑仙,开始将那条“筋脉”从石崖上切割、挖掘出来。

“筋脉”如同一根金色竹鞭,内里有金光流转不定。陈平安握着它,手心如火炭灼烧,片刻之后松开手,已是满头汗水,有些晕眩。他抹去额头汗水,双指快速拈起,将它收入咫尺物当中。又御剑升空,寻找下一处蕴含雷法真意的“竹鞭”所在。

绕着积霄山之巅御剑远游一圈,陈平安也只找到另外四处金光流淌的景色。他一次次落下,如同勤勤恳恳的老农挖掘大大小小的竹鞭,最小一截不过手指长短,最长一截有大半人高,若能炼化,倒是可以打造成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又御剑远游一圈,确定再无金光、金线之后,这才直接御剑往下急急落去,穿过云海,打散那些乱撞而来的条条雷电,成功下了积霄山。他收起剑仙入鞘,仰头望去,想到那座雷池,有些遗憾,只是转念想起咫尺物中的五条金色雷鞭,又有些开怀。

患得患失?陈平安摇摇头,默默道:“忘了吗?不该是你的,就别多想。”

他转头望向地涌山,那边动静更大,不断有法宝的流光溢彩在高空绽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回荡:杀了他。

这个声音无悲无喜,无善恶之分,但是却让陈平安感到无比的震撼和恐惧。

那个他,陈平安无比确定,就是那书生。

他闭上眼睛片刻,睁眼后,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再无半点犹豫神色,往地涌山急掠而去。是杀是救,都好过逃。

这是第三次听到自己的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心声了。

第一次是年幼下山后又返回泥瓶巷,在地上打滚的时候。

那一次也是三个字,心跳如有擂鼓,神人怒喝:不能死。

宝镜山地界。

一名衣衫破旧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因为他身边跟着一位从壁画城天官图中走出的神女。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女子竟然都不与他并肩而行,而是始终稍稍落后他一步,恪守尊卑之分。她可是行雨神女!不但如此,她还告诉他,她名为书始,并无姓氏。在甲子之内,都会倾尽全力帮他修行登高。

年轻男子喜欢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从壁画城走出,一直到行雨神女告诉他在鬼蜮谷内有一桩属于他的机缘,经过牌坊楼,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且都是在仰望他。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身负血海深仇却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怜虫了,他甚至突然觉得那份仇怨在有了行雨神女追随侍奉自己后,好像都没有那么重了。

这位自称书始的神女告诉自己,她如今修为战力相当于练气士的金丹境,但是论及防御和保命,可以视为元婴境。这让他底气十足,所以哪怕她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宝镜山机缘一事福祸难料,他都没有任何游移不定。否极泰来,如今天命在我!

一路上都是他问她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有当初那个站在壁画下的年轻女子到底是谁,她缄默无言。

临近宝镜山之后,行雨神女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举头望向半山腰,缓缓以心声告知他:“这桩机缘未必是善。蒋曲江,希望你慎重考虑。”

蒋曲江脸上闪过一抹讶异,只是很快就眼神坚毅,咬牙切齿道:“老天爷欠了我这么多,也该还我一点利息了!”

行雨神女在内心深处微微叹息一声。

当他们路过那座破败亭庙,手持拐杖的西山老狐又露面了。

跟杨乞丐差不多德行的蒋曲江老狐直接忽略不计,使劲瞪着飘忽欲仙的行雨神女:天底下竟然还有能够跟自己闺女的姿容掰一掰手腕的该死存在?怎么不去死啊?这娘儿们赶紧滚去那半山腰的拘魂涧,一头倒栽葱坠入水中,死了拉倒!

西山老狐突然留心到一个细节,笑问行雨神女:“这位仙子,你与你家公子这是要上山?”

行雨神女对他耍的心眼洞若观火,蒋曲江则微微一笑。

西山老狐心中了然。果然是一条傻了吧唧的大肥鱼,比起先前那个戴斗笠的鸡贼负心汉好对付多了。不过既然如此,就算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了,寻常的落魄修士哪里会有这般出类拔萃的漂亮女子跟随,而且还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到这座宝镜山。好吧,那就让自己的女儿给这小子当正妻,让那娘儿们当个侍妾……丫鬟更好!

西山老狐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老朽是这宝镜山的土地爷,我那女儿却是山上深涧的河婆,想要得到此处机缘,缺了我们父女可万万不成。稍等片刻,老朽这就去喊女儿过来。公子这般人中龙凤,理当拿下那份福缘,若是福缘有灵,甚至就该自个儿蹦出来跳入公子怀中才对,不然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公子稍等,老朽去去就来,我那女儿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最是仰慕公子这般玉树临风的俊俏男儿了……”

蒋曲江有些蒙,行雨神女问道:“真要上山寻宝吗?”

蒋曲江皱起眉头,这是她第三次提醒了。他轻声问道:“书始,若真是福祸难定,你既然精于推衍,大概是福几成祸几成?”

行雨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离开壁画城之时,福祸九一,到了鬼蜮谷入口的牌坊楼处,福祸变作了七三,现在已经是五五平分。”

蒋曲江看着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样,竟是如此动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只是一路颠沛流离,逃难途中历经坎坷,尝尽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够很快收敛心绪,笑道:“五五分?已经很好了,上山!”

当初那块祖传玉佩被山上仙师觊觎,家门因此惨遭横祸,原本一个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独活。这一路往南逃窜,他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滩壁画城,为的是什么,就只是赌那个万一,万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带来了撑着碧绿小伞的女儿韦太真,韦太真见到了蒋曲江后,如遭雷击,俏脸绯红,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西山老狐内心窃喜:有戏!再一看那个年轻男子,见着了自己闺女也有些痴呆。

唉,这小子就是蠢了点。不过老狐转念一想: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未来女婿傻一点,钱再多一点,总好过那个戴斗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货比货,西山老狐再看蒋曲江便顺眼多了。

就在此时,一个魁梧青年飞奔过来,两只手分别抓住老狐和韦太真,使劲摇头道:“别去,去不得!杨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当年那云游道人给我姐姐的那些姻缘谶语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个比一个算计深远……”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劲掰开了他的两只爪子,再一脚把这傻儿子踹飞:“别在这里耽误你姐姐的终身大事!”

韦高武挣扎着起身,还想要阻拦姐姐登山,却被老狐丢出的手中木杖击中额头,两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细若蚊蝇:“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着西山老狐,还有那情窦初开的撑伞少女,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心无涟漪。那么那个站在壁画下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年轻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样如此?她到底是谁?为何能够让自己如此敬畏,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两拨人联袂登山。

蒋曲江虽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韦太真,觉得她真是美到惊心动魄。行雨神女会让他自惭形秽,不由自主生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念头,但是这个撑着碧绿小伞的少女不同,时时刻刻都惹人怜爱,让他怦然心动。

深涧旁,杨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热,缓缓道:“很好,一位战力平平的壁画城神女,正好拿来练手。”

他再无半点散淡神态,一身骨头如爆竹,节节炸响,磅礴罡气如一挂瀑布瞬间倾泻全身。下一刻,拳意收敛如一粒芥子,杨崇玄又坐回雪白石崖,恢复这些年的惫懒模样。

韦太真身上有一道代代传承到她身上的久远禁制,应了那一首祖传谶语中的“见钗开门、持珠登高”。只要她遇到了姻缘牵连的意中人,就会情窦初开。当男子见钗,她也见到了男子,其中一颗眼眸就会成为破解深涧的钥匙。到时候,杨崇玄就会剐出她的那颗眼珠,登顶宝镜山。既然是一面三山九侯镜,那么开门处根本不是什么深涧底,而是宝镜山一处山巅龙头,那位京观城城主如何能在水底找到取镜的法门?这桩天大机密是他们云霄宫一桩父传子、延续千年的机缘,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师爷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得知谶语,依旧只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没有祖辈想要靠蛮力取走宝镜,做不到而已。后来香祠城耗尽无数人力财力的搬山之举便是云霄宫暗中指使,可惜一样无果。世间某些大福缘便是如此不讲理。

因为那句谶语,还有“亲山得宝”一语,世代羽衣卿相的杨氏家主始终无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诞生,他展露出天生亲山的天赋后,云霄宫才恍然大悟。

杨崇玄盘腿而坐,单手托腮,拭目以待。

来人即便换成擅长厮杀的壁画城挂砚神女又如何?自己当初可是从天下最强六境跻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蒋曲江站在岸边,低头望向山涧,只见水底有一抹金光缓缓游弋,不断上浮,越来越清晰,确实是女子头钗样式。他指了指,问:“是那支金钗吗?”

韦太真捂住嘴巴,泪眼蒙眬,泫然欲泣,楚楚可怜莫过于此。

果然是他!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

韦太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一颗灵动万分的眼眸开始不断从全身上下各处气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张脸庞,冷汗直流,不断有鲜血从她指缝间渗出。韦太真看似娇弱,实则性情倔强,脾气极为刚烈,咬着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娇躯颤抖如筛子,仍是一言不发。世间哪有女子愿意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见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杨崇玄左右张望,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傻大个,有些失望。

当他站起身,蒋曲江和西山老狐几乎同时向后退步,如有一座雄伟山岳当头压来。

行雨神女终于开口道:“我们不要这桩机缘,你只管自取!”

当杨崇玄不再刻意压抑自己的气机,深涧也开始随之摇晃起来。

杨崇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死死盯住那个所谓的天官神女,冷笑道:“这就得看我的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岸那个危险至极的男子,沉声对蒋曲江他们道:“你们先走,不要犹豫!越远越好,直接去青庐镇!”

“只管跑。”杨崇玄放声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还是他们的腿快。”

行雨神女轻轻一抬手,深涧之水如获敕令,激荡不已,然后水面轰然一声拔高而起,在她和杨崇玄之间转瞬便树立起一堵高达十数丈的水墙——所幸是临水而战,她有地利。

杨崇玄一拳轻松破开那堵水墙。神女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山涧源头之溪涧化作一条水蛟,往一跃而过半空的杨崇玄迅猛冲去。

杨崇玄悬空站定,随手伸出一掌,罡气如虹,与那条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阳光照耀下,宝镜山半山腰竟然挂起一道彩虹。

杨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对岸,行雨神女后撤一步,双手一旋,身前出现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镜,镜子边缘一圈出现金光古篆。

杨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扑,一拳递出,只是微微皱眉,水镜并未破碎,整个人却置身于一处水雾蒙蒙的幻境当中。他讥笑:“好嘛,倒是会些伎俩,但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吗?符箓阵法一道,这北俱芦洲,我们杨氏可是当之无愧的正宗!”

他娘的,一想到这个,杨崇玄便又忍不住记起那个刘景龙,气不打一处来,竟是干脆不以家传术法破这阵法,而是身形拧转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荡而散。杨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撑这处迷障幻境多久!”他状若疯癫,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浑厚,哪里是一位寻常金身境武夫能够拥有的气象?

深涧岸边,蒋曲江只看到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镜摇摇晃晃,不断崩碎,又不断被她以深涧水修缮。

行雨神女苦苦支撑,心中悲哀。她已经不再要身后几位离开宝镜山,因为她确定无疑,他们是注定跑不掉的。即便离开了宝镜山,依旧会被那个疯子追上。结局已定,哪怕大肆汲取宝镜山深涧水运,她一样至多支撑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蒋曲江脸色惨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的。”

西山老狐终于察觉到自己女儿的惨状,蹲在一旁,却毫无用处。他心急如焚,终于开始后悔为何没有听那个傻儿子的话。

杨崇玄在水镜幻境之内站定:“热身完毕,不玩了。”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将,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时悟自一幅家传神祇武斗图的拳架。

水镜砰然崩裂,如一盏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只得转换神通,驾驭深涧水运化作一副铠甲披挂在身,试图尽量阻滞那个男人的前进。

只是刹那之间,那人便来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而后缓缓抽回手臂,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颅,将她丢在地上,最终一脚踩在她的额头上,低头望去,啧啧笑道:“不愧是神女,还真与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鲜血都是金黄色的。而且寻常神祇挨了我这一拳应该粉碎的,不错不错,等我取了宝镜,再让你恢复元气,你我继续厮杀一场。放心,办完了正事,我出拳会慢三分、力道小三分,绝不会这么速战速决。男人太快,不像话。”

杨崇玄嘴上言语客气,可是突然加重脚上的力道,将行雨神女的整颗脑袋都按入雪白石崖当中,使得她暂时无法从深涧中汲取水运。而后杨崇玄弯下腰,微笑道:“如果再这么耽误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断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挣扎,手指微动,依然试图从深涧当中汲取水运。

壁画城八位神女,走出画卷之后,只要是生死一线,皆是如此决绝,从无怨言。

就在杨崇玄打算彻底解决掉这个神女时,一个嗓音在宝镜山之巅轻轻响起:“果然是个废物。”

杨崇玄仰头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该不会是说我吧?”

一个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悬一枚狮子印章,轻轻一跃,从山巅飘落而下。

杨崇玄心思急转,正要踩死脚下的行雨神女,那个年轻女子已经笑道:“我劝你别这么做。”

即便目睹了杨崇玄近身厮杀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缓缓走向杨崇玄。不但如此,她还当着杨崇玄的面,两次弹指,将蒋曲江与西山老狐弹飞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场凄惨的行雨神女,眼神满是讥讽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杨崇玄倍觉惊异,收起脚下力道,问道:“你是?”

女子说道:“李柳。”

杨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没听过啊。”

李柳似笑非笑,缓缓道:“关于这面镜子的谶语,是我告诉你家那个开山老祖的,那会儿他还穿着开裆裤呢。你们杨家穷,他的裤子缝缝补补,连腚都盖不住。”

杨崇玄放声大笑,差点没笑出眼泪来。他娘的,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李柳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柳条,温柔婉约,极其好看。

杨崇玄突然想起一个人,便不太笑得出来了。他试探性问道:“第四?但是事实上,却让刘景龙都没辙的那个?”

李柳微微歪着脑袋,笑眯着眼,回了一句:“刘景龙?没听过啊。”

杨崇玄瞪大眼睛:哎哟,这娘儿们够劲,比自己还能装,对胃口!

只是他又有些犯嘀咕。那次跻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最近十年小心些,会被女子伤到。他当时还误以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害他见着了漂亮女子就犯怵。毕竟他终究算是半个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还是相当麻烦的。可其实那一卦,该不会是说自己要被眼前这个娘儿们给打伤吧?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李柳终于站定,道:“杀你有点难,代价有点大。”

她似乎在犯愁,杨崇玄却如临大敌,哪怕是面对小玄都观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备。

在陈平安悄然潜入地涌山辖境之后没多久,一名来自流霞洲的外乡人与那位率先将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挂砚神女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师堂,喝过了一碗阴沉茶,与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师相谈甚欢,然后通过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达了青庐镇,游览一圈后,挂砚神女便心意微动,请求主人走一趟积霄山。

按照当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说宝镜山机缘是行雨神女为主人准备的一份见面礼,那么积霄山的袖珍雷池就是挂砚神女的囊中之物。虽说无论是规模还是品秩都远远无法跟倒悬山雷池媲美,可亦是相当于半仙兵的一桩天大福缘。

同时,春官神女还推衍出,这两处机缘一旦抓住,后续还会有其他大道机缘跟随,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机。只是具体是什么,无法勘破。

已算道侣的两位一起御风远游,挂砚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行雨姐姐幸运多了,摊上那么个心境不济的货色,还要追随他一甲子,换成是我,要糟心死了。那个年轻人与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子有些无奈,但眼神温柔,轻声道:“火铃,莫要与人比,自古胜己者,胜于胜人。”

挂砚神女微笑点头:“知道啦,主人。”

临近积霄山后,她的心情雀跃不已。没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缠绕半山腰处的云海便开心,再看一眼山巅高处的云海更是高兴。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边的云海上空飞掠疾驰,闪电竟是温驯异常,没有对他们展开任何攻势,反而在云海表面缓缓跳跃,对她表现得十分亲昵。

到了积霄山之巅附近,两人悬停空中,挂砚神女指了指山顶那块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认得那些字吗?”

男子看了一眼,点头道:“斗枢院洗剑池,是远古雷部神将一处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枢院属于那一府两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梦中恍若阴神远行,游历过两院一司的遗址,只是梦醒之后对于那些场景记得不太真切,总之觉得十分玄奇。”

挂砚神女开怀不已,俯瞰一眼,突然皱了皱眉头。

男子疑惑道:“怎么了?”

挂砚神女杀气腾腾道:“主人,少了几条雷鞭!不知是哪个毛贼窃走,还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据了!”

男子摇头道:“既然是机缘,无论是他人窃走还是妖物强占,都是命中注定,无须动怒。”

挂砚神女哦了一声,随即展颜一笑,轻轻摘下腰间那方篆刻有“掣电”的小巧古砚,往前一丢。

积霄山之巅呈现出壮丽宏大的惊人一幕,只见整座雷池拔地而起,连同云海雷电一起掠入砚台之中。

约莫一刻钟后,挂砚神女轻喝道:“回来。”

古砚掠回她手中,她递向男子:“主人请看。”

男子低头望去,古砚中盛放着一座雷池,如一摊金色墨汁,不可谓不神奇。他让她收起古砚,遥望远方:“该返乡了。”

挂砚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这算不算衣锦还乡?那得谢我啊。怎么谢呢,也简单,听说流霞洲天幕极高,故而五雷齐全,主人只要带我去吃个饱就行了!”

男子哑然失笑,难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地涌山。

书生被一伙金丹妖物追杀得颇为狼狈,四处乱窜,更有金丹鬼物临时执掌地涌山护山大阵,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运毁于一旦也要强行稳固地底和高处结界,防止书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

若只是这点术法,书生其实早就跑了,不承想,那挂名白笼城的金丹鬼物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异宝,能够附身书生,既不伤及魂魄,又能够如影随形,如何都驱逐不掉。

书生在空中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一件法宝的轰砸。尘土飞扬之中,他蓦然而笑,朝一个方向飞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木茂兄。”

接下来一幕让所有妖物都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杀。

书生双指拈出一张金色符箓朝那个好似来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掷出,而那个家伙也拔剑出鞘,一剑斩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跃海的符箓。

一阵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激荡散去,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剑光与符箓共同消散之际,书生气势浑然一变,眼神光彩夺目,竟是刻意收敛了灵气。这是一个任由宰割的举动,书生直扑陈平安,轻声道:“先斩去我身上这抹跗骨阴影,然后一起走。”

陈平安点点头,一剑递出,刚好斩中那一抹阴影。

好似变了一个人的书生如释重负,正要由衷道一声谢,一拳又至。

他两眼一黑:你大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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